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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坑旁的啟蒙散文
北方的春風(fēng)夾著冬季的寒涼，呼嘯著從村莊穿過時，把溶化積雪凍成冰，把房檐的滴水凝成錐，又把光禿的樹枝吹得瑟瑟發(fā)抖。又是一年春風(fēng)來，我伸著手蹲在灶坑旁，目光透過上爬滿霜的窗子，散在顫巍巍的后山上。心想，冬風(fēng)是個流氓，把春風(fēng)調(diào)戲怒了，所以春風(fēng)才這樣窮追不舍呀。
那時的我，九歲，小腦袋里搖晃著天真與憧憬，通勤在鄉(xiāng)村與小鎮(zhèn)，樂此不疲地品嘗著啟蒙教育的香甜。
老屋披著薄雪，沉穩(wěn)而又和藹；果樹的枝丫亂顫，沙沙聲宛如孩子的嬉鬧；老院退了一冬的困意，在春天的陽光里露出柔和的黃；不論春風(fēng)何等兇悍，也不曾吹散屋頂?shù)囊活w茅草，吹飛院落的一粒塵土。所以木門緊緊地關(guān)著，老屋里暖烘烘的。
灶坑是老屋的心臟，是老屋溫暖的源泉，灶坑也是母親的故事。母親在窄窄的灶坑口度量著人生的長度與寬度、熱度與厚度，影子斜斜地打在泛黃的墻上，火的桔黃染了她的臉。暄軟的蒸汽從大鐵鍋蓋邊緣升起，消散在一段靜固了的時光里，洇出兩個身影，一個是母親，另一個是我。
我蹲在母親身邊，望著旺騰的爐火，好奇地問：“媽媽，什么是‘人外有人’��？”
母親接連扭動著腰肢，將身旁的柴薪填進灶坑里，柔聲道：“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我抬頭看她，興奮地揮著小手叫道：“對對對，后面那個我給忘了，山外有山，就是山外面還是山唄。那人外有人，是人外面還有人？”
母親“噗嗤”地笑了一聲，回頭看著我的眼睛道：“人外有人就是說，一個人厲害，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人。好比說你的數(shù)學(xué)挺好，那這世界上還有比你數(shù)學(xué)更好的人�！�
“哦哦哦！我知道了，原來是這么一回事�！蔽一腥淮笪虻亟械�。
解了心中的疑問，我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可我剛起身，就被母親硬生生地拽了下來。這一拽力氣不小，直接讓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我扯著脖子“哎呦”了一聲后，母親看著我笑著說：“小兔崽子，問完就像跑。我問你：“‘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八個字怎么寫？”我被這一問嚇得一愣，看拼音寫漢字是我那時致命的'弱項。就因為這寫不上的字，父親還曾狠狠地教訓(xùn)過我，所以當(dāng)母親讓我默寫漢字時，我只覺得頭皮癢癢，鼻子冒汗，腦子一片空白，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才愧疚地笑著說：“我不會�！�
母親瞪著眼睛看著我，那個表情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個什么樣的眼神？里面飽含著失望與無奈、疼愛與期望，黃而消瘦的臉，被一層淡淡的桔紅渲染，美麗、柔和，但她的嘴抿成一線，干紅的嘴唇被襯托出暗淡、憔悴。她似嘆非嘆地呼出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拿起一根劈好的木柴，在被煙熏火燎幾十年的灶坑門上方，重重地刮劃出八個漢字，仿佛要將那八個字深深地刻進那一路行來的歲月。
每當(dāng)我想起這些，那木柴的干澀的刮劃聲還能穿過時光，刺痛著我的耳膜，讓我肌肉發(fā)酸，內(nèi)心發(fā)怵。
古語有言：“君子遠庖廚�！币膊恢螘r有的不成文的規(guī)定，鄉(xiāng)村女人的世界在灶坑邊，而男人的世界在灶坑外，舉炊烹煮是女人的事，耕田拉磨是男人的活。而我的母親，不僅要將一日三餐調(diào)配得山高水長，還要將縱橫交錯的田地彈出獨特篇章。灶坑像一扇窗，我向里張望會想到母親，母親向里張望會想到未來，那里有我啟蒙的回憶，那里有鄉(xiāng)村女人的憧憬。
母親回頭看著我笑道：“這么寫，記住嘍！罰你去柴房抱些柴火去，快去�！�
我小眼睛張得滴溜圓，心中有不被訓(xùn)斥的欣喜，還有被罰興奮。對，就是興奮。我曾在電視上看過，懲罰都是十分殘酷的苦肉刑，一鞭子下去，皮肉開花�，F(xiàn)實中起碼也是屁股開花。而母親竟然只是罰我去抱柴火，這自是惹人興奮的呀。
我趕忙低聲叫道：“嗯嗯嗯，記住了記住了�！笨墒莿偲鹕�，腦子里就出了個問，回頭問：“抱多少��？”
母親眼皮一抬，又氣又笑道：“你個小少爺，連抱多少也問，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哦”了一聲，一把推開絲帶包裹的老木門，頓時涼風(fēng)入骨，發(fā)絲亂竄。
母親在后面氣得臉通紅，叫道：“喂！你這孩子傻呀，回屋穿個衣服去！”
我又“哦”了一聲，回屋披衣，開門出去。衣領(lǐng)子在風(fēng)中上下?lián)浯�，空氣中仿佛彌漫著潮濕土氣，我只覺兩眼皮發(fā)輕，眼里發(fā)光。如今想起那情景，有一句詩最為貼切“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笔堑�，酒醒，主要是那個“醒”字。
柴房坐落在院子的東面，面朝西面，夕陽的余暉斜斜地透過舊木窗子，窗子里的浮塵在金輝中翻滾。木柴是爸爸事先劈好的，堆在柴房里，堆了滿滿一屋子。我伏在柴堆上，可以感受到木柴的干硬，還可以體會到一股潮濕，兩種感覺交相融合，弄得我昏頭轉(zhuǎn)向。劈好的木柴身上有很多刺，于是我曲著胳膊，將木柴一根一根地放到衣服上，落起了個小山丘。畢竟那時的皮膚嫩了些，抓木柴的手隱隱作痛，等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抬不動那“小山丘”時，所謂的“山丘”已經(jīng)崩塌成“平地”了。沒辦法，生氣地踢了一腳散落在地木柴，在蹲身一根根地撿起來�；覊m亂飛亂濺，衣服本就是抱柴穿的衣服，臟了也是不怕的，可我那時白嫩的小臉，花了一塊兒又一塊兒，當(dāng)然，這都是后來我從母親的嘲笑聲中猜的。
抱了一懷木柴（也就六七根）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騰不出手來開門，干脆扯著嗓子大喊：“媽媽！開門那！”
母親一開門，見我把柴火豎著緊緊抱在懷里，一愣，緊接著問到：“哎呦我的小祖宗誒，你咋這么抱呀，小手扎上刺沒有？”
我臉上自是笑意滿滿，不知為什么，就是覺得很好玩，看著母親關(guān)切的表情，內(nèi)心很滿足。母親立刻接過我懷里的木柴，一股腦地丟到灶坑旁邊，擊起一陣灰塵。母親借著灶坑里的火光，抓著我的手，仔細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刺，就一巴掌拍了上去，笑著說：“就拿這幾根，真沒用！”然后轉(zhuǎn)身去拿柴，母親用手按了按木柴，帶有些驚訝地叫道：“小兔崽子！你拿的都是濕柴火，不好燒！”
我在后面一陣失落，弱弱地問了句：“什么是濕柴？我就是隨便拿的��？”我這話把母親氣笑了，她說：“你就氣我吧啊，唉，燒火得用干柴火，上面擺的是干的，下面是濕的。行啦，行啦，你真干不了粗活�！�
我蹲在灶坑旁，不知該說什么，心里空嘮嘮的，偏著頭望火，火的熱度和光亮讓我的心稍微安穩(wěn)。
母親嘆了口氣，邊把濕柴填進灶坑門，邊說：“你好好學(xué)習(xí)吧，等有了大學(xué)文憑，就不用做這些粗活累活了�！�
火苗堅持不懈地舔著濕柴，將濕柴烘干，又將濕柴點燃，一縷輕盈細長的柴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帶著無數(shù)鄉(xiāng)村的舊夢，飛向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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