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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行散文
學校東北方向不過四五里路,有一座白石累累的荒山,據(jù)說當年徐志摩乘坐的飛機便在此處失事,為此,時常有些略存詩性的人前往山頭。這倒也符合中國人的習性,專好往正要死人或死過人的地方湊熱鬧,尤以死過名人的地方為熱,我不曉得這些登山者有幾人是為悼念,幾人是為觀景,又有幾人純是無聊。我倒不甚在意,反正向來對任何事情看得都淡,只是有一次夜幕初降晚歸時,偶然碰上一輪明月掛在山巔,若從這馬路的斜角平望過去,不注意的倒以為是遠處的一盞路燈。
正是“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圓月如銀餅,光白而雅,壓得一周的星光都淡下去,壓在這些凡間的路燈上,高下強弱更是立見分曉。想起過去的幾年間,不知多少個此般夜晚被我忽略,不覺有些悵然,這樣思緒一起,我倒覺得很有必要找個好天氣,登山一觀。
朋友邀我到山上一游,時間趕得巧了,正是周末,天又下起微微的小雨,氣溫陡降,很有些“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境地,因為據(jù)朋友所講,那座山的腳下正有一處荷塘,借此良機,萬不可錯過。
一行五人各自撐了傘,沿著馬路向北進發(fā),一出小區(qū)的門,北風順著大道直瀉過來,迎面打了個寒顫,想來這樣的天氣里外出登山,我們幾個也算是前無古人了,不知后來者可有幾位?
看遠處之景,貌似一步遙,實則千里遠,又加上秋風凜凜,冷雨未歇,步履自然慢些,竟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到達山腳。一路未見行人,唯有雨催葉落的聲響,黃的紅的鋪了一地,抬頭往山上看,倒也不乏翠松綠柏,間隔著黃葉的喬木,顏色也很熱鬧,沿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爬上去一點,果有一處池塘,“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殘荷傲骨,碧水無聲,上游的山泉似乎已睡去,池水不再流動,靜靜貯在那里,浸著一池枯荷,連空氣也是冷的。忽而驟雨如注,不得不復又撐起傘,雨點順著風斜打在身上,頃刻濕了褲腳,見東邊有座涼亭,慌忙魚貫而入,我已冷得渾身發(fā)抖,全然沒了賞景的興致,抬頭見山頂厚厚的一團黑云壓下來,似乎要將眼前這一片都吞下去,幾人都沒了再往上走的興頭。待雨勢稍減,我們便立即取道回撤,第一次秋山行便就此中結,我只是覺得冷。
回來仔細地想,倒也并非那山景不佳,只是挑錯了日子,唯有等待下次登山的機會。
轉過天來,一大早外面就陰沉沉的,窗玻璃上結了一層水珠,看這天色不善。果然,下樓買早點的時候,便有鵝毛般的雪灑將下來,它不是事先打招呼那樣由小漸大地下,而是一上來便洋洋灑灑,如飄飛絮。
這雪來得有些突然,雖有前日的冷雨做引子,然而初入十一月的時節(jié),這樣的雪還是少見,只可惜,今天又去不了那秋山了。我站在十樓的窗前向北望,遠處霧茫茫一片,連山的輪廓都已見不到了,只能看見近處小區(qū)里的物事,我才發(fā)現(xiàn),小區(qū)內的草木都還青綠,有些黃了葉的也是半黃半綠,然而這雪一降,它們怕是也撐不多久了。偶有三兩行人從下面走過,無一不是緊縮著脖子,步履匆匆。登山的期限,又要后延了。
心里有事的時候,便總也靜不下來,走走停停、顛三倒四想著要做的那件事,又總覺得時間太慢,心里有幾只小爪子不住勁地撓。好容易挨過一周,這個周末云輕日朗、天高秋暢,禁不住想,時機已至,邀兩個好友直奔北山而去。
同一條路走過一遍就熟悉了不少,穿過潤和山居,從后墻繞出去,便是山腳,上次來時見到的涼亭、池水依舊,只是殘荷盡枯、木葉皆凋,七零八落鋪滿了山下的這片小樹林,空氣清新而冷,這便體味到了十足的秋意。穿過密林,再往上就沒了樹木,唯有疏密不一的枯黃雜草和星羅散布的石塊,黃白相間,一片荒蕪,偶有殘存的半綠野草夾雜在曠野之中,被秋黃一遮,也看不真切了。倒是純藍的高空下,清朗的山頂遙遙在望,于我而言,那處未知的地域充滿誘惑與神奇。
我們順著碎石鋪就的山路蹣跚而上,到了半山腰的另一處涼亭稍作休整,繼而前行,只是再往上便沒了路,全是些石頭,陡而峭,我們不得不手腳并用,攀爬而上。到此才覺山風頓猛,呼嘯而至。雖然費力,卻又不敢直起身子,唯恐被風吹作一片飄零秋葉,落下山去。每爬上去幾米,便要停坐在一塊石基上歇息片刻,待稍稍平穩(wěn)了氣息再往上爬,這樣停歇了數(shù)次,緩緩而上,終于到了山頂。
狂躁的風搖晃著身子,腳下輕顫,有些站立不穩(wěn)。然而眼下的景致可謂一新,山并不高,仍可俯覽遠景,由近及遠望過去,松林、秋田、村莊、紅藍相間的工廠,還有遠處的山,天空有云飄過,陽光變得柔了、淡了,心情大好,不需要大聲呼喊,往日心中的積郁已然一掃而空,又仿佛眼中一切盡入心胸,人也闊達起來,這大概便是“登東山而小魯”了。以前走在下面仰視的林立高樓,此刻看來,也成了孱弱的螻蟻,我正感慨著美景怡情、曠景抒懷,忽而覺得頭痛起來,才知道這山巔勁風的厲害,古人尚感高處不勝寒,我又怎能例外。
北面是條直窄的山梁,另一端還是座山頭,遠遠望去,那邊山上竟有一石洞,這是定然要趕去一探究竟的了。順著一條被人強踏出來的小道往前走了不多遠,竟有一片石屋舊址,已然化作廢墟,冷硬的白石版無言立于瑟瑟秋風之中,不知它的主人可尚在人世?石堆旁意外現(xiàn)出一叢墨綠,是一種多年生落葉小灌木,長著一兩寸長的硬刺,但是枝葉尚綠,在這樣荒涼的山頂,似乎隱逸的世外仙人,高處之寒,也并非無人能勝啊!
跨過山梁到了另一座山頭,一條羊腸小道通向山下,剛下了幾步,路旁現(xiàn)出一棵極大的酸棗樹來,它也在秋風中苦苦撐了許久,終究干黃了葉子,零星的幾個酸棗還掛在樹上,伸手摘下幾顆,放一粒在嘴里,雖有些干癟,酸酸的味道卻很醉人。這酸棗生在崖頂,飽受風雨磨礪,吸取天地間靈秀之氣,自然不同于林間果園里的果子那般呆滯,能吃上一顆這樣的野果,也算一件幸事。
品了山果,又往下行,眼前便是那石洞了。洞前是塊幾米見方的平地,洞口高出平地兩米多,開鑿在近乎垂直的石壁上,看樣子,是在天然石穴的基礎上稍稍開鑿了一點。抬頭看去,還在石壁一側鑿了幾尊佛像,雖不生動逼真,大致形象尚可,取個意思罷了,重要的是造像之人那一份虔誠心。我們三個費了好半天的勁爬山洞口,里面有紙香燃燒過的痕跡,石壁上寫滿了人名,諸如“某某到此一游”之類,盡是無聊敗興的東西。我隨手摸著那石頭,光滑冰冷,泛著油黃的光,似乎是一種含銅的礦石。再往上面看,佛像一旁刻有文字,看不甚清,倒是“金牛洞”三個字看得真切,然而四下環(huán)顧,又并無一物與牛有關,不禁費解,想必是有個典故的。臨出洞時,朋友堅持要拜一拜佛祖,我跟著雙手合十,心里卻什么也沒想,信仰這個東西一旦移到具體的物事上來,便可有可無,既然是個精神寄托,我還是傾向于將它保留在抽象的精神層面,佛像,就是一塊石頭。
跳下洞口,回頭望了一眼,猛然發(fā)現(xiàn)洞口上方一塊凸起的石頭果然像個牛頭,難怪叫它作“金牛洞”了,看來,要想認清一件事物的全貌,還是要跳出圈外來看,才能看得透徹,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了。
再往下,順著山道下得山來,太陽已經西斜,這一次秋山之行感觸不多,感覺就是累、冷,所見之景雖是秋之常態(tài),曠遠悠揚,究竟讓凜冽的風打了折扣,直到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才有了不一樣的感悟:不論粗狂凜冽,還是蕭瑟婉傷,秋的一味在于它承接了夏的自然果實,還給自然一個原態(tài),它順著萬物生死循環(huán)的不變之規(guī),在華麗與頹敗之間展示生命最切實的景色,它與我的想象相差幾許并不重要,我該尊重每一片順應自然的落葉,尊重每一縷順時而過的清風。
我想著,若是死后能埋骨于此,偎山長眠,也不見得便會孤獨,清風環(huán)顧,群草相依,煙云作伴,木石為鄰,可沐清純自然之氣,可賞淡雅空靈之景,可品山川四季之韻,可為天地間之一閑散游魂。如此想來,徐志摩臨死竟誤打誤中選了這么一個極好的所在,也算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