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說過我愛你散文
我和他之間，是疏離的，隔著一堵墻，或者一座山。
幾十年的光陰中，他從來沒有抱過我，沒有親過我，更沒有打罵過我。每次回家，我總像影子一樣跟著母親的腳步移動，他不是靠門蹴著抽煙，就是修剪園中的花草、整理畦中的蔬菜或者給我收拾走時要帶的油面青蔬。
在我的感覺中，他最愛的是他的兒子，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房，是兒子蓋的，一定要收拾干凈了，一定要把門看好了”。所以，只要空閑下來，他就會踩著小板凳一遍一遍地擦墻上的瓷磚，清掃院中的雜物，他的家，是村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整潔人家，不時有鄰居、有路過的人來看他花園中的花，夸他畦中的菜。那時，他瘦小的身軀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起來，靈活了起來，他會給來人熱情的發(fā)煙，倒水，捎帶著還要送人青菜、水果，嘴里嘟嚷著“都是自己地里的，新鮮地很，拿回去嘗嘗，以后路過，渴了就來喝水�！�
他一生都不善使用交通工具，就連最普通的自行車，和他最親密的接觸也就是給母親的車子打打氣，上上油。從小到大，他和我之間幾乎沒有過一次親密接觸，印象中他似乎從來沒有給過我他的溫暖懷抱。十四歲那年，我因極度貧血而住院，每天都是母親抱著我，哄著我，而病中的我是那么渴望他能像那個男醫(yī)生一樣給我講幾句鼓勵的話，或者能像母親那樣抱抱我也好。可他總是匆匆的步行二十里路來，又匆匆的步行回去，從來沒有摸過我的頭，沒有握過我的手，他讓我覺得，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那怕他給我輸了幾大瓶他的血。
多年來， 我和他之間的相處，如同白水，平淡無味。他做活的時候，我湊過去幫忙，他會說，快看書去，就這一點活，一會就干完了，別弄臟了衣服，若要爭執(zhí)，他就會氣乎乎的默不作聲。常常，我坐在花樹下看書，他在門道剝他的玉米或做別的事情。風翻動著書頁，清風送來月季甜甜的馨香，我忍不住抬頭看他，他依舊在低頭做他的事情，我的心，柔柔的，涼涼的，充滿無限的酸楚和落寞。我和他之間，隔著花園和門道的距離，隔著一道遙遠的溝壑，隔著深深的歲月之河。
他干累了，過來靠著花園的墻蹴著，吧噠吧噠地抽他的旱煙，或一口一口抿著他的茶，陽光的影鉆進花葉，又搖落在他的.身上，綽綽約約，我和他之間，隔著一株花樹的距離。
他的茶杯，總是套著一個黑色的布套套，細看，是用過的一個舊煙袋，臟兮兮的，看上去很不舒服。我以為他是怕燙或者為了保溫，就買了一個新的保溫杯放在他的床頭。再次回家，帶了朋友，看到他端在手中的依然是那個套著臟布袋的舊杯子，我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更不悅的是花大價錢為他買的新杯子，竟然被他送給了村中的五保老人。趁他出門的時候，我決定要扔掉他杯上的那個讓人不舒服的黑東西。伸手之間，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就被輕易地擼在了地上，一只棕色的、杯蓋帶著深深淺淺磨痕的杯子露了出來，杯身上刻著一行紅色的字跡，竟然是那年我物理競賽獲全縣第一名的獎品。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只杯子竟然完好無損，我似乎聽到了曾經拔節(jié)成長的聲音，我撿起地上的黑套套，洗凈了，重新給他套上。我的心，柔柔的，涼涼的，無限的酸楚和落寞。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個薄薄的黑套套的距離。
一次，給母親送藥回家，幫著清洗家中的衣物。無意間發(fā)現(xiàn)在他的枕下壓著一沓皺巴巴的報紙，翻開來，每份報上都登有我的文章。小文見報，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家中的任何人，也沒有帶回任何報刊，他怎么會有這些東西?據母親說，是本村的一個鄉(xiāng)親在鄉(xiāng)上中學任校長，一次無意間說起在報上看到過我的名，他便每逢周末，都會提點菜，捎點水果和那位校長拉常長，走時要回人家的報紙。每逢晚上，總要拿出來看上幾遍，家中若來識字的親戚，他就會喜滋滋地給人家說："看，這是我家小女子寫的�！�
除了每年的節(jié)假日回家，我和他之間很少有過通話，平日里電話也總是和母親家常里短的堡著電話粥，捎帶問他的情況。直到我做了手術，他幾乎一日三次的打電話詢問，早上給他說了的，他下午又會重復著問，還疼不疼，藥吃了沒，請了多長時間的假，我便一遍一遍地向他匯報著。他老了，已經沒有了擔當，沒有了記性，聽著他重復的電話，似乎能夠看到到他坐臥不安膽小的表情，我的心，柔柔的，涼涼的，無限的酸楚和落寞。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個手機的距離。
在我的半生中，從來都覺得他和我之間隔著的東西很多很多，伸出的手，無法相握，揚起的表情，難以交流。這次，他暈倒了。我的心，倏忽一下，全空了，幾十年的光陰，一下子都凝滯了，藍天白云，綠樹紅花，我文字中所有的情愫全成了空白，他幾乎掏走了多年來我積累的所有堅強、從容和淡泊，我一下子就變成了他，成了那個坐臥不安膽小怕事的人。
我抱著他，他瘦小的身軀，在我的懷里、在我的心里是那樣的重，重到我不敢松手，怕一松手我就真的成了沒有根基的浮萍，再也找不著回家的方向。他的蘇醒和恢復，又賜予了我藍天白云，綠樹紅花，還原了我所有的情愫和庸常的日子。我和他之間，隔著血脈相連的距離。
他就是我的父親，那個一生都和我疏離，卻一生都是我生命中重中之重的人。原來，我們一直都是給予的，盡管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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