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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經(jīng)典散文
對于散文,我有偏愛,又有偏見。為什么有偏愛呢?我覺得在各種文學(xué)體裁中,散文最能得心應(yīng)手,靈活圓通。而偏見又何來呢?我對散文的看法和寫法不同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而已。
我沒有讀過《文學(xué)概論》一類的書籍,我不知道,專家們怎樣界定散文的內(nèi)涵和外延。我個人覺得,“散文”這個詞兒是頗為模糊的。最廣義的散文,指與詩歌對立的一種不用韻又沒有節(jié)奏的文體。再窄狹一點,就是指與駢文相對的,不用四六體的文體。更窄狹一點,就是指與隨筆、小品文、雜文等名稱混用的一種出現(xiàn)比較晚的文體。英文稱這為essay,familiaressay,法文叫essai,德文是Essay,顯然是一個字。但是這些洋字也消除不了我的困惑。查一查字典,譯法有多種。法國蒙田的Essai,中國譯為“隨筆”,英國的familiaressay譯為“散文”或“隨筆”,或“小品文”。中國明末的公安派或竟陵派的散文,過去則多稱之為“小品”。我墮入了五里霧中。
子曰:“必也正名乎!”這個名,我正不了。我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中國是世界上散文第一大國,這決不是“王婆賣瓜”,是必須承認(rèn)的事實,在西歐和亞洲國家中,情況也有分歧。英國散文名家輩出,燦若列星。德國則相形見絀,散文家寥若晨星。印度古代,說理的散文是有的,抒情的則如鳳毛麟角。世上萬事萬物有果必有因。這種情況的原因何在呢?我一時還說不清楚,只能說,這與民族性頗有關(guān)聯(lián)。再進一步,我就窮辭了。
這且不去管它,我只談我們這個散文大國的情況,而且重點放在眼前的情況上。“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
在文學(xué)范圍內(nèi),改文言為白話,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來,中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據(jù)我個人的看法,各種體裁間的發(fā)展是極不平衡的。小說,包括長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戲劇,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這是福?是禍?我還沒見到有專家討論過。我個人的看法是,現(xiàn)在的長篇小說的形式,很難說較之中國古典長篇小說有什么優(yōu)越之處。戲劇亦然,不必具論。至于新詩,我則認(rèn)為是一個失敗。至今人們對詩也沒能找到一個形式。既然叫詩,則必有詩的形式,否則可另立專名,何必叫詩?在專家們眼中,我這種對詩的見解只能算是幼兒園的水平,太平淡低下了。然而我卻認(rèn)為,真理往往就存在于平淡低下中。你們那些恍兮惚兮高深玄妙的理論“只堪自怡悅”,對于我卻是“只等秋風(fēng)過耳邊”了。
這些先不去講它,只談散文。簡短截說,我認(rèn)為“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文壇上最成功的是白話散文。個中原因并不難揣摩。中國有悠久雄厚的散文寫作傳統(tǒng),所謂經(jīng)、史、子、集四庫中都有極為優(yōu)秀的散文,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無法攀比。散文又沒有固定的形式。于是作者如林,佳作如云,有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舊日士子能背誦幾十篇上百篇散文者,并非罕事,實如家常便飯。“五四”以后,只需將文言改為白話,或抒情,或敘事,稍有文采,便成佳作。竊以為,散文之所以能獨步文壇,良有以也。
但是,白話散文的創(chuàng)作有沒有問題呢?有的。或者甚至可以說,還不少。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diào),說什么:“散文的竅訣就在一個‘散’字。”“散”字,松松散散之謂也。又有人說:“隨筆的關(guān)鍵就在一個‘隨’字!薄半S”者,隨隨便便之謂也。他們的意思非常清楚:寫散文隨筆,可以隨便寫來,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意下筆就下筆;愿意收住就收住。不用構(gòu)思,不用推敲。有些作者自己有時也感到單調(diào)與貧乏,想弄點新鮮花樣,但由于腹笥貧瘠,讀書不多,于是就生造詞匯,生造句法,企圖以標(biāo)新立異來濟自己的貧乏。結(jié)果往往是,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可是讀者偏不買你的賬,奈之何哉!讀這樣的散文,就好像吃攙上沙子的米飯,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進退兩難,啼笑皆非。你千萬不要以為這樣的文章沒有市場,正相反,很多這樣的文章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全國性的報刊上。我回天無力,只有徒喚奈何了。
要想追究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也并不困難。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總想走捷徑,總想少勞多獲,甚至不勞而獲。中國古代的散文,他們讀得不多,甚至可能并不讀;外國的優(yōu)秀散文,同他們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而自己又偏想出點風(fēng)頭,露一兩手。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上面提到的那樣非驢非馬的文章。
我在上面提到我對散文有偏見,又幾次說到“優(yōu)秀的散文”,我的用意何在呢?偏見就在“優(yōu)秀”二字上。原來我心目中的優(yōu)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窄狹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窄狹一點”的那一種。即使在這個更窄狹的范圍內(nèi),我還有更更窄狹的偏見。我認(rèn)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敘事文,也必有點抒情的意味,平鋪直敘者為我所不取!妒酚洝分性S多《列傳》,本來都是敘事的,但是,在字里行間,洋溢著一片悲憤之情,我稱之為散文中的上品。賈誼的《過秦論》,蘇東坡的《范增論》、《留侯論》等等,雖似無情可抒,然而卻文采斐然,情即蘊涵其中,我也認(rèn)為是散文上品。
這樣的散文精品,我已經(jīng)讀了七十多年了。其中有很多篇我能夠從頭到尾地背誦。每一背誦,甚至僅背誦其中的片段,都能給我以絕大的美感享受。如飲佳茗,香留舌本;如對良友,意寄胸中,如果真有“三月不知肉味”的話,我即是也。從高中直到大學(xué),我讀了不少英國的散文佳品,文字不同,心態(tài)各異。但是,仔細玩味,中英又確有相通之處;寫重大事件而不覺其重,狀身邊瑣事而不覺其輕;娓娓動聽,逸趣橫生;讀罷掩卷,韻味無窮。有很多很多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借鑒之處。
至于六七十年來中國并世的散文作家,我也讀了不少它們的作品。雖然籠統(tǒng)稱之為“百花齊放”,其實有成就者何止百家。他們各有自己的特色,各有自己的風(fēng)格,合在一起看,直如一個姹紫嫣紅的大花園,給“五四”以后的中國文壇增添了無量光彩。留給我印象最深刻最鮮明的有魯迅的沉郁雄渾,冰心的靈秀玲瓏,朱自清的淳樸淡泊,沈從文的輕靈美妙,楊朔的鏤金錯彩,豐子愷的厚重平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其余諸家,各有千秋,我不敢一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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