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與務(wù)實:三朝奇葩顧橫波散文
一
月初以來，我身體有些微恙，心情也不是很好。每天閉門不出，實在無聊之至，就逛朋友空間。幾天前，我進了陌生人Mayray的空間并留了言。沒想到第二天，她竟給我回言：“我和幾個朋友正在寫秦淮八艷，你若有興趣參與，可挑一艷寫寫？”“好的，你們先挑，最后一個給我寫�！蔽乙豢诖饝�(yīng)，秦淮八艷真是藏酵于中國文人心中的神秘圖騰，一點就活，哪怕網(wǎng)絡(luò)阻隔、素昧平生、身心俱傷。
說了又覺心虛，恕我孤陋寡聞，這秦淮八艷里，除了知道陳圓圓和李香君的名字外，對其他六艷一無所知。最后，Mayray說白馬，都挑完了，你只能寫顧橫波了。
于是我百度了秦淮八艷，當(dāng)我看到顧橫波的眉樓和李香君的媚香樓時，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秦淮河游玩的時候，確切地凝望過幾座繡樓。其中有沒有眉樓和媚香樓不重要，我不是從歷史的角度看明清的建筑，而是從藝術(shù)的視界看美女的情懷。王爾德說過，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只有美丑，而無所謂對錯。在這些鱗次櫛比、墻白瓦黛的繡樓里，當(dāng)年一定香濃衣翠、鶯歌燕舞，它們究竟孕育過多少才貌雙絕的女子？她們的故事，為何總是那么絢麗和哀怨？
我去金陵已不下十次，游十里秦淮除了三年前那次，五年前還有一次。江東門紀(jì)念館也去過兩次，每一次都要匆匆逃離，我怕自己溫和的心情會被這些殘忍的回憶撕痛。想不到，今天，我終究還是無法回避這道民族的哭墻�？迚@邊是日本軍國罄竹難書的血腥屠殺，哭墻那邊是秦淮諸艷蕩氣回腸的漫漫戀情。我真的不堪一擊了。
還好，顧橫波是秦淮名妓中為數(shù)不多的命運寵兒，足可讓我用理性和熱情分享她的風(fēng)光人生和顯赫地位，借以驅(qū)逐這個冬夜的寒冷和寂寥。
二
紅顏薄命，用在顧橫波身上，大錯特錯。
顧橫波無疑是絕色紅顏，身材一級棒，容貌當(dāng)世絕。然而，最叫絕的還在她的眉眼兒，仿佛圍著石欄的井水，眼如井水，微波盈盈，可以傳情；眉是石欄，彎彎揚起，足能達意。男人一看到她的眉眼兒，便被勾去了魂魄，恨不得一頭扎進深井，淹死了算熊。
秦淮女子的出身，多為兩種，或為生計所迫，或是愛好所需。沒查到關(guān)于她的背景資料，想來應(yīng)是后者，因她一出場，身后就有一座豪華精致的眉樓。眉樓的舒適，增加了她的自信和坦然，體現(xiàn)在她擅長的詩詞和繪畫里，便有了清新純真的詩情、精雅艷麗的畫意，堪稱當(dāng)時秦淮河一絕；家底的殷實，添進了她的優(yōu)裕和從容，產(chǎn)生了最具魅力的氣質(zhì)，那就是從內(nèi)到外的輕盈，她輕盈盈地從男人的生命里飄過，猶如一片美麗的雪花，放大在他們的瞳孔里，融化在他們的血液里，深入到他們的骨髓里。
越是綺靡濃艷，越易傷春悲秋。但是，她永遠不會處于孤芳自賞、曲高和寡的狀態(tài)，更不會到了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的地步。她有一種本能的化解功能，可以狂歌醉舞，可以打情罵俏，而無絲毫的恨嫁之心。男子沒有了被訛的后顧之憂，趨之若鶩。于是，眉樓門庭若市，日夜車馬盈門，幾乎宴無虛日，以致人們喻之：迷樓。迷樓是隋煬帝那座華麗的建筑物的命名。
身在勾欄瓦肆，顧橫波不愧是風(fēng)月佳人，長袖善舞，姿態(tài)橫生，煙視媚行，欲拒還迎，手里抓著一大把男朋友。男朋友多是名門望族、才子文士，比如陳則梁、張公亮、冒辟疆、余懷和劉芳。劉芳所獻殷勤最多，得到了美人的青睞，訂下了白首之約。但她卻不愿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一片森林，她那秋天的菠菜種子撒播到森林的每個角落，連小草小蟲都見者有份，這樣才能培植出經(jīng)濟效益極高的冬蟲夏草。
到底聰明精靈，顧橫波很快看破，眾星捧月乃是逢場作戲，繁華似錦乃是過眼云煙，終有人老珠黃、燈火闌珊的時候。哪個青樓女子不想趁著年輕貌美，找個如意郎君嫁了出去，求得后半生的依靠？但是，畢竟出身低微，多數(shù)姐妹只能嫁給人做侍妾，最終不是受到正房的排擠，別館獨居，就是遭到丈夫的遺棄，悒郁而終。她由人想己，暗自思量，一定要睜大眼睛，看個清楚，這是一把關(guān)乎身家性命的注。
崇禎11年，顧橫波20歲，在當(dāng)時已是“剩女”了。她多次向情人劉芳攤牌，表示想結(jié)束這種送張迎李的生活，可劉芳一拖再拖。原來他遭到家人的堅決反對，又沒有梁山伯的勇氣，選擇為愛癡狂和私奔。她絕望之際，遇到了大她4歲的龔鼎孳。
龔鼎孳20歲就中了進士，外放到蘄水做縣令。才子多風(fēng)流，那年他北上過金陵，去秦淮河狎邪，認識了顧橫波，淪陷到她無邊的溫柔鄉(xiāng)里。他在金陵逗留了一個月，和她一起游山玩水，談詩論畫，飲酒彈唱，細品香茗，相處十分愉快，情意十分融洽。
翌年，他向她露出求婚之意，她也看好他，但卻一直猶豫不定，其原因深可玩味。美人出嫁，如新車落地，身價與前一分鐘不可等日而語，這準(zhǔn)則在青樓里更加適用。用當(dāng)下時髦的詞說，她就是擔(dān)心被他“玩踹”了。
兩年的飛鴻傳書，他一直對她情深意篤、不離不棄，她終于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
三
新婚不久，顧橫波隨龔鼎孳北上京城，龔鼎孳在北京任兵部給事中，公務(wù)并不繁忙。夫妻倆雙宿雙飛，濃情蜜意，猶如神仙眷侶。
按說這該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收尾，不想突然鬧出了個插曲，原先拒絕顧橫波的劉芳，接受不了伊人遠去的事實，選擇了最為激烈的告別方式，殉情而死。說實話，我覺得這件事不能怪顧橫波，她又不懂得八卦和看相，怎能想到歡場里還活動著梁山伯和羅密歐？
可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卻一錘定音，是顧橫波的寒盟導(dǎo)致了劉芳的殉情，她是紅顏禍水，她害人性命。一時間，顧橫波成了眾矢之的，被千夫所指。
當(dāng)我在百度里看到這些意思的時候，不禁血脈卉張。首先，是劉芳拒絕了顧橫波，顧橫波才選擇了龔鼎孳，如果這也是“寒盟”，那么不“寒盟”又是什么？是像馬湘蘭那樣用終身去祭奠一份永無結(jié)局的愛情，還是像寇白門那樣離開惡夫后重新拾起老本行，徒添街頭巷尾的笑料？她待價而沽瞄上了龔鼎孳，只為了追求個人的幸福和自由，又沒有招誰惹誰傷害誰，和他人有啥關(guān)系？難道，在世俗的眼里，只有怒沉寶箱的杜十娘，只有吐血葬花的林黛玉，才算得上忠烈重情的好女子？
離我們更近一點的晨光，2002年，浙南貧困山區(qū)有位女孩，因為男友交不起也借不到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選擇了賣身。女孩很愛男友，每跟完成一次交易，就疊一顆心型的千紙鶴裝進瓶里。她的意思是，把肉體和軀殼交給客人，把靈魂和愛留給男友。四年后男友念完大學(xué)，女孩要回到男友身邊了。哪知當(dāng)晚，她被一個爛仔帶到租住的小屋里，用細鐵絲活活勒死了。
這女子為愛情跳入紅塵，顧橫波用愛情贖身從良；顧橫波最終風(fēng)光無限,這女子最后死于非命。這種參差對照非常鮮明，但有一點卻是相通的，那就是：基于凡俗生活的追求幸福和基于追求幸福的凡俗生活。人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不斷變換，哪怕淪落風(fēng)塵、賣唱青樓，只要永遠保持內(nèi)心的高貴和純潔，就是一個值得尊敬和愛慕的人。
四
崇禎16年，李自成領(lǐng)導(dǎo)的大順軍攻陷北京，崇禎帝吊死在景山上，明朝的官員無非三種選擇，逃跑、投降或者殉國。龔鼎孳選擇了投井，只不過那是一口枯井，他帶著顧橫波躲在里面避禍。
從井里面出來后，龔鼎孳投降了大順軍，接受直指使之職，巡視北城。不久，大順政權(quán)失敗，龔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他為人狂放不羈，言行常常出人意表，因此得不到皇帝的.賞識和同僚的認可，多次遭到彈劾和降級貶職。直到康熙3年，才因其才名為世所重，被提拔為刑部尚書。
龔鼎孳因失節(jié)喪操，不僅為明人所不齒，也為清人所蔑視。人家是再作馮婦，他則在極短的時間里做了三朝之臣，他給人解釋說：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
這一招實在太絕了，既可以推脫自己氣節(jié)淪喪的惡名，又能讓人知曉他和顧橫波的郎情妾意，她不愿意他死，他只能聽她的。他一定沒有惡意，但經(jīng)他這樣不斷解說，她又成了備受爭議的女子。她的貪生怕死、壞人名節(jié)與秦淮諸艷的俠骨柔腸、深明大義格格不入。
我覺得應(yīng)該辯證地看待這個事情。在清軍兵臨南京城下時，苦勸其夫錢謙益一起投水殉國的柳如是，當(dāng)然具有強烈的民族氣節(jié)；為了抗清復(fù)明不惜赴湯蹈火、奔命呼號的李香君，也當(dāng)然具有偉大的愛國精神。與她們比較，說顧橫波貪生怕死，當(dāng)然也可以，但我卻總是于心不忍。在大清朝的滾滾鐵騎踏遍中原的時候，生命已是馬蹄下的小草、旋渦邊的泡沫，多少堂堂七尺男兒都因無力頑抗而聞風(fēng)而逃，像她這樣的“小草”能絆倒“馬蹄”嗎？像她這樣的“泡沫”能席卷“旋渦”嗎？或許只有死亡方可彰顯感天動地，只有壯烈才能對應(yīng)可歌可泣，但是憑什么非要顧橫波成為偉人呢？你不覺得這是螂臂擋車，為何你沒有殺身成仁？換位思考的話，顧橫波的這句“奈何”要比項羽的那句“奈何”可愛得多，雖然項羽比她有名得多。
說到歷史更迭，難免會涉及到一個民族正統(tǒng)論的問題，我們從學(xué)習(xí)小學(xué)歷史開始，就形成這樣一種觀念：漢族就是中華，漢族以外的民族都是異族；抵御異族侵略的漢人都是民族英雄，比如岳飛、文天祥；中國的皇帝就該漢人來做，即便昏庸無道也是好皇帝，一定要誓死效忠，等等。
而事實上，中國歷史上最好的皇帝未必都是漢人，岳飛、文天祥只是抗金英雄而非民族英雄，外族也是中華民族，包括后來建立清朝的滿族其實是明朝統(tǒng)治下的民族自治，它與當(dāng)時進犯沿海的倭寇和現(xiàn)代侵略中國的日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中華民族的內(nèi)部戰(zhàn)爭，后者是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為。
余秋雨曾在《一個王朝的背影》里提到，統(tǒng)觀全部中國古代史，清朝的皇帝在總體上還算比較好的，而其中的康熙皇帝甚至可說是中國歷史最好的皇帝之一，他與唐太宗李世民一樣使現(xiàn)代中國人感到驕傲。
既然說到了唐太宗，又不能不指出，據(jù)現(xiàn)代歷史學(xué)家考證，他更可能是鮮卑族而不是漢族之后。
如果說先后在巨大的社會災(zāi)難中迅速開創(chuàng)了“貞觀之治”和“康雍乾盛世”的兩位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帝王都不是漢族，如果我們還愿意想一想那位至今還在被全世界歷史學(xué)家驚嘆的建立了赫赫戰(zhàn)功的元太祖成吉思汗，那么我們的中華歷史觀一定會比小學(xué)里的歷史課開闊得多。
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回頭去看秦淮諸艷所處的明朝末年，皇帝昏庸，朝政黑暗，閹黨亂權(quán)，是不是應(yīng)該嘆息一聲：早該改朝換代了?
柳如是看不到這一點，她用生命維護漢人，結(jié)果逼她上吊結(jié)束生命的，卻是一個漢人；李香君看不到這一點，她為明朝鞠躬盡瘁，結(jié)果作為明朝最后代表的弘光政權(quán)看上的，卻是她作為一個女子最可憐的色相；顧橫波也未必看到這一點，她只知道她是在活著，而活著需要考慮的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45歲那年，顧橫波去世，相對于她波卷浪涌的姐妹，這已算花好月圓。但花好月圓的人生為人向往，卻因波瀾不驚，沒有矛盾沖突，缺少故事情節(jié)，而不宜寫成文學(xué)作品，也不宜拍成影視劇。
這也許就是很多人不知道她的原因，否則，這個大美人，怎么會在知名度上成了二線的人物？
五
顧橫波的故事到此應(yīng)該差不多了。以我的這支鈍筆，再寫下去，不是太過冗長就是難免重復(fù)。但是，我仍想重復(fù)地羅列幾點。
顧橫波是位很有經(jīng)營頭腦的企業(yè)家。和其他諸艷不同的是，她自己就是眉樓的主人。眉樓當(dāng)年的空前盛況，可見她超常的經(jīng)營頭腦。
顧橫波是位很有個人性情的藝術(shù)家。她的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復(fù)論述過的詩和畫的界限，在她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青樓生涯阻礙了她藝術(shù)潛能的發(fā)揮，只允許她以歌妓的身份，去給客人制造一些娛樂。而難得的是，她始終堅持自己的藝術(shù)個性，她作的畫從不輕易出售或送人，很多人甚至愿意拿千金交換，她都不為所動。除非碰到了有緣人，她會主動送畫。
顧橫波是位很有忽悠手段的外交家。美女往往多虛榮心，強烈一點的，甚至得意于有那么幾個男人會為自己爭風(fēng)吃醋，最好大打出手。而顧橫波根本不屑于以暴力證明魅力，她的本事是把所有的愛慕者忽悠在一起吃飯，談笑風(fēng)生。
顧橫波是位很有愛心意識的慈善家。她輕財好客，禮賢下士，多次解救朋友于危難之中。龔鼎孳一生也有很多這樣的善舉，并因保護文人學(xué)士，為民請命而享盛名。我想，他一定是受了顧橫波的影響。這很好理解，既然當(dāng)初，她不愿他死，他就不能死，那么現(xiàn)在，她要他做好事，他也就一定會做。
顧橫波是位很有創(chuàng)新觀念的社會家。她懂得把握有利時機，所以她能成功跳出青樓；她懂得順應(yīng)時代潮流，所以她會勸龔鼎孳不要忠君殉國。
顧橫波是位很有務(wù)實精神的實干家。當(dāng)初她看上前途無量的年輕官員龔鼎孳，后來她和龔鼎孳把日子過得像花開一樣，最后她欲擒故縱，搶來了原本屬于正室的“一品夫人”誥封，都是例證。這種務(wù)實精神當(dāng)然夾雜著浮滑和狡黠，但卻是最本真和最實在的人性。
顧橫波一生，沒有蕩氣回腸，沒有感天動地，在她身上，我只看到一種最平常的心態(tài)和最尋常的生態(tài)。
寫完此文，同樣也是寒冷的冬夜。但我的心已不再寒冷，不再糾結(jié)。因為我終于明白，以平常心，做普通人，是最有滋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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