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懶覺散文

　　自打我記事起，就知道父親每個禮拜只有一天的休息日。在這一個禮拜當(dāng)中，到底是在哪一天休息，很難固定，因為父親是一個煤礦工人，不是在機關(guān)工作，自然不能有規(guī)律地在周日休息。

　　母親對父親生活上的體貼和細(xì)心照顧，只因我當(dāng)時尚年幼無知，不能理解和感悟到它的重要性。覺得母親有時候?qū)Ω赣H的關(guān)愛讓我感到好笑，尤其是父親下班回到家中休息睡覺的時候。等年歲大了，懂事了，方懂得母親的良苦用心。

　　一提起礦工，人們馬上就會有一幅照片浮現(xiàn)在眼前——頭戴安全帽，脖子上圍著雪白的毛巾，滿臉的微笑，似乎眼角的魚尾紋也在微笑。其實呢，這完全是兩碼事，照片是用來做宣傳的，和現(xiàn)實中真正的礦工是沒有可比性的。微笑的魚尾紋背后，不知道藏著多少苦和累。記得有一次，父親對我說，明天是禮拜天，你不上學(xué)，下午快四點的時候，領(lǐng)著你弟在職工澡堂門口等我，順便給你們兄弟倆洗個澡。第二天的下午，父親從井下上來，在澡堂門前叫我的時候，我才真正看到了一個煤礦工人工作后的模樣。除了兩個眼睛里面的白眼珠和嘴巴里面的牙齒是白色的以外，臉上和脖子上都被煤灰覆蓋了，幾乎看不見肌膚的顏色。只有額頭和臉上被汗水沖洗過的地方，依稀顯露出幾縷黃色的膚色。父親連續(xù)叫了我好幾聲，我只是傻傻地在那里，紋絲不動地看著這個奇異的人。當(dāng)父親向我們走過來的時候，嚇得弟弟慌躲在我的身后，并且把我的手抓得很緊，不敢去看眼前這個向我們走來的人。必定是我的父親，聲音還是可以聽出來。要是在往常，父親下班回到家里，弟弟早就撲向了父親懷中，此刻，弟弟卻站在我的身后。父親在前面走著，我拉著弟弟的手尾隨著父親，保持著一段距離，唯恐父親身上的煤灰把我們的衣服弄臟。父親上身棉衣的下擺，早已爛得不成樣子，棉花裸露在外面，有幾處只剩下幾片破布隨著父親的走動在搖曳著，還沒有乞丐穿的整齊。等到后來我也成為一個礦工的時候，才知道那棉花為什么會裸露在外面，那是礦燈的蓄電池溢出的硫酸造成的。不是父親一個人身上的衣服會被硫酸腐爛，每個礦工的衣服幾乎都是這樣的。

　　父親不能永遠(yuǎn)上白班，有時也要上夜班和下午四點班。原則上說只工作八個小時，有時候一個班下來，甚至超過十三四個小時。這種超時現(xiàn)象，在煤礦上好像很正常，沒有啥大驚小怪的，煤礦上把這種超時工作稱之為“撈點”。大凡“撈點”的原因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井下工作面條件太差，不能準(zhǔn)時完成任務(wù)，其二就是設(shè)備故障影響正常生產(chǎn)�！皳泣c”的時間再長，也不會給加班工資的。下午四點去上班，一旦“撈點”回到家中，天已經(jīng)快亮了。為了不影響第二天正常上班，讓父親好好休息，母親會用厚厚了簾子把窗戶擋嚴(yán)實，讓父親始終感覺到天沒有亮，可以在黑夜中多睡幾個小時。聽老輩人講，晚上就是讓人休息的時候，即便是白天睡的時間再長，遠(yuǎn)抵不住夜晚睡的舒服、解乏。這可能就是母親為什么要把窗戶擋嚴(yán)實，不讓光線照進屋里的緣故，給睡覺的父親制造一個假設(shè)的夜晚。中午放學(xué)回家，母親會把我們堵在門口，小聲地告訴我們，不讓我們大聲說話，走路輕點。

　　“娘，我餓�！钡艿苷f。

　　“再堅持會，和你爸爸一塊吃�！蹦赣H言語中帶著無奈。

　　大凡我們放學(xué)回家，父親這會也該起來了，母親遮擋光線的簾子，父親已經(jīng)取了下來，站在外面我們是可以看見的。

　　等我上高中的時候，父親不再上四點班和夜班了，只上白班了，工作和生活基本上有了規(guī)律。雖說不是機關(guān)工作人員，但還是一個下苦的工人，可以享受星期天休息了。每當(dāng)周六晚上看完電視，父親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明天早上總算可以睡上個懶覺了�！�

　　懶覺，對父親來說是一種奢侈，因為只有星期天的早上可以享受到，一周內(nèi)的其他五天，父親早上六點多就起來了，為了給我們姊妹三個做早飯，好吃了早飯去上學(xué)。因為母親身體不好，父親不再讓母親為我們做早飯了。周日我們不去學(xué)校上課，早飯也就不做了，懶覺自然也成為父親的渴望。

　　父親退休后，應(yīng)該有足夠的時間去睡懶覺了，沒想到他卻不再睡懶覺了。父親是一個不喜歡多說話的男人，退休后竟說了這樣一句令我母親很感動的話語：“孩子他娘，幾十年來，你為我和孩子操了不少心，每天為我們做早飯，很少睡過懶覺。如今我退休了，從今往后，早飯由我來做，你也可以享受一下懶覺的滋味了……”

　　母親笑了笑，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傻呀，沒聽人們常說嗎，‘有錢難買黎明覺’，你也可以享受一下了�！�

　　打那往后，父親竟然做到了。因家中居室太小，我們兄弟成家以后，只能離開父母單住。父親天天早上起來為母親做飯，竟惹得鄰里一家老兩口吵起架來。鄰里這家和我們家相處了三十多年，關(guān)系十分融洽。幾十年來，我一直把鄰家的女人叫大嬸。必定是老夫老妻，吵架讓人聽了也想發(fā)笑。

　　“你個不死的東西，你睜眼看看都幾點了，還睡著不起來�！�

　　“喊叫啥，多睡會你也有意見，真是的�！�

　　“不是我有意見，是鍋里的飯菜有意見。”

　　“飯菜能有啥意見？”

　　“你要是不想吃早飯，你吭聲，也省的我早早起來。你看看隔壁，男人起來做飯。你到好，飯做好了還要等著你。待會飯菜涼了，難道你自己生火嗎……”

　　大嬸的男人也是下了一輩子礦井，后來得了矽肺，五十歲就退休了。他走路不能急，也不能快了，否則上氣不接下氣，一生沒有其它愛好，就喜歡早上睡會懶覺。

　　我知道，在井下工作幾十年的礦工，由于當(dāng)時井下工作條件太差，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職業(yè)病。他們是最普通的人，大都沒有文化，也沒有什么喜好，只能天天翻著掛在墻上的日歷，數(shù)著一天天逐漸減少的歲月，默默地生活著，靜靜地活著。好在我父親不曾落下職業(yè)病，身體還很健康，也算是我們做兒女的福氣了。父親的懶覺，是他工作上的勞累讓他對懶覺有了依賴和期盼。我也希望父親沒有退休前，多多地睡上幾天的懶覺，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親一定是身體累，心也同樣很累。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對于那些受苦受累的人如果可以安心踏實地睡個懶覺，是多么的奢侈。

　　在我的心中，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尊敬的男人，一生不曾叫苦叫累，他只用那“明天總算可以睡個懶覺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來釋放他心中的苦和累。這樣的話語，有幾個人能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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