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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短文散文
一
夜深人靜，在床頭柜中翻找舊物，尋覓到一本邊角破損的筆記本，拿在手里仔細端詳，封面上印著一個女生手拿書本走上臺階的背影，旁邊的標題是“青春的留念”，最上端還有一行模糊的鋼筆字——技校畢業(yè)歌，應(yīng)該是當年我寫上去的。小心打開，一頁一頁翻看，里面全是技校同學的畢業(yè)留言。屏息靜讀，一段段深情祝福的文字讓我恍惚沿著一條時光隧道又回到了過去，而每一段文字后面的留名又讓我想起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突然，我讀到這樣一首小詩：
怨別恨別終須別
試問離愁有幾多
此去愿有重逢日
故友相會于良夜
下面留名是：兆峰。
立時，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生形象：面色白凈，留著長發(fā)，帶一副近視眼鏡，身材欣長，愛穿一身運動裝。他叫張兆峰，曾經(jīng)與我住在一個學生宿舍。我輕輕嘆息一聲，坐在床邊，陷入深深的回憶。
二
那是1984年秋天，我考入淄博礦務(wù)局技校。按照規(guī)定，所有學生無論離家遠近，晚上都要住在學校，早晨統(tǒng)一跑操。剛剛開始的校園生活讓我感到既新鮮又興奮。
我們那個宿舍一共住了六個人，大家相處日久，漸漸成為好友。在我眼里，兆峰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性格方面，他一會兒熱情開朗，侃侃而談；一會兒又多愁善感，沉默無語；其次是他的頭發(fā)特別長，幾乎要把眼睛遮住，需要不停地用手抹到一邊去，有點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
記得剛?cè)胄Ｄ嵌稳兆�，晚上熄燈之后，大家躺在床上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有一次，夜已經(jīng)很深，大家都困得不行，昏昏欲睡，兆峰卻沒有一絲睡意。他坐在上鋪的床上，靠著墻，突然間就向他下鋪的一個同學要煙抽。那時候，學校雖然明令禁止學生吸煙，但是，有些同學卻還是設(shè)法把煙藏起來偷偷地抽。兆峰一邊抽煙，一邊憂傷地說起他上高中時曾經(jīng)深愛的一個女生，說到那個女生是如何冰清玉潔，卻愛上了一個年輕的體育教師，說到有一天那個女生突然迎著一列飛馳而來的火車拼命向前跑去——————說著說著，兆峰竟然泣不成聲。此時，其他人已經(jīng)睡去，有人還發(fā)出了鼾聲，我卻被他的故事深深打動。我輕輕的勸慰他：睡吧，睡吧，逝者已去，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下去。
因為我與兆峰都喜歡文學，志趣相投，我們在一起幾乎無話不談。有一天，兆峰跟我談起他對于未來的一些設(shè)想，他說，首先要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然后要成為一個詩人。我聽了頻頻點頭，在我看來，他的這一設(shè)想既很現(xiàn)實又很浪漫，我開玩笑說：這是實現(xiàn)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完美結(jié)合。兆峰聽了，快樂地拍著我的肩膀說：知我者你也。記得他常常斜躺在宿舍的床上，望著秋天的窗外發(fā)呆，然后又飛快得跑到教室里去，很快，一首小詩就會誕生在他的練習本上。兆峰的文采讓我望塵莫及，他能一連寫出幾首小詩，并且每一首都能讓人讀后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千。那時候，學校的黑板報上經(jīng)常登出兆峰的詩歌。后來學校里有了校報，兆峰就成了校報的編輯，于是，他的大作又頻頻出現(xiàn)在了校報上。兆峰也由此成了大家眼中的才子，學校的名人。
兆峰還是班上的體育委員。他身體勻稱，平時愛穿一身運動服，喜歡跑步。一到運動場上，兆峰就會活躍起來，總是把身體重心往下一降，邁開大步，跑得飛快。我們常常被他可愛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我稱他是文武全才。
三
應(yīng)該說，我是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考上技校的�？忌霞夹＃瑯酥局覐拇颂隽宿r(nóng)門，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考上技校，也注定我從此要去煤礦工作，要去經(jīng)歷一些意想不到的艱險。要問煤礦是個什么樣子，在我的記憶中只殘存著一些并不十分美好的印象。我們村子附近有一個煤礦，我小時候常與小伙伴去那里玩耍，我每次走過那個黑洞洞井口，總是看到從里面走出來一群人，他們從頭到腳渾身黑乎乎的，只有牙齒和眼角是白色的，這實在讓我驚異不已。那一年，我小學一位同學的哥哥不幸在井下遇難身亡，那位同學一連好幾天沒去上課，再見到她時，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憂傷。老一輩人對煤礦工人的描述是：遠看是個要飯的，近看是個挖炭的；對煤礦工作環(huán)境的描述是：四塊石頭夾一塊肉。然而，高中畢業(yè)后，我回到村子里，在經(jīng)歷過一些波折之后，茫然四顧，報考技校似乎成了我最好的一條出路。
我的技校生活，快樂伴隨著沉重，希望伴隨著沮喪。
不知什么時候，一心要做詩人的兆峰竟然又迷戀上了武術(shù)。起因是他在《淄博日報》上看到了一篇談?wù)撐湫g(shù)的文章，作者是當?shù)貛煼对盒５囊晃焕辖處�。兆峰給那位老教師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習武健身的心愿。一定是兆峰那優(yōu)美的文字打動了那位老教師，他很快就收到了老教師的回信，并被收為弟子。那段時間里，兆峰給我的印象是，走路像一陣風，跑起來上竄下跳，時不時地還要給我們亮出幾個漂亮的武術(shù)動作，我常常被他這種率性的張揚逗得啞然失笑。
那時候技校里打架斗毆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兆峰因為練了武術(shù)，似乎也變得不安分起來。不久，他就卷入了一場斗毆事件，并因此背上了一個不小的處分。那段時間里，我一直都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兆峰，在我看來，兆峰只不過是要換一種方式來張揚自己，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他就像是一只暫時迷途的羔羊。
果然，背了處分的兆峰從此變得沉靜了許多，雖然依然練武，依然寫詩，卻處處收斂，謹小慎微。
后來調(diào)整宿舍，我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從此便和兆峰分開了。
那個冬天，兆峰一直沉默無語的樣子，除了上課，幾乎很難見到他的身影。元旦的時候，學校舉辦了一場聯(lián)歡晚會，兆峰穿一身白色練功服，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舞臺上，身手矯健地表演了一套通臂拳，贏得了全場一片熱烈的掌聲。
四
技校里男生多，女生少，大部分班級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只有一個班級有幾十個女生。那些女生都是市民家庭出身，與我們這些來自農(nóng)村的男生像是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正值青春的我們，眼睛里總是充滿著渴望；諾大的校園，那些女生所到之處，總是牽動著一些男生的目光。而那些女生，在男生目光的滋養(yǎng)下，都仰起了頭，挺起了胸，既清高又得意。有一件事情至今印象深刻：我們教室窗外有一條小路，那條小路是從教工宿舍通向食堂的，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臨近結(jié)束時，偶然會有年輕女子從那里走過，體態(tài)輕盈，風擺楊柳，每當這個時候，全班同學就會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去，目光齊刷刷投向窗外，講課的教師不能親自動手將這四五十顆腦袋一一擰回來重新面對黑板，只好閉住嘴，一直等到窗外女子的身影消失。
這期間，兆峰竟獲得了一位低年級小女生的芳心，這件事情讓我們又是嫉妒又是羨慕。我極想知道這個浪漫故事是如何發(fā)生的，兆峰卻只對我講了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他看那個小女孩非常清純，心中憐愛，怕她吃虧，就以前輩師兄的身份給她寫了一張小紙條，當然，上面寫的都是一些為人處事的大道理。許多浪漫的愛情故事都是從一張小小的紙條開始的，不用講的太多，一切都可以想象了：兆峰是校報的編輯，那小女生是校廣播站的播音員，她們?yōu)榱斯ぷ魃系氖拢?jīng)常在一起耳鬢廝磨，難免會日久生情；兆峰鋼筆字寫的好，詩寫得好，武術(shù)也練的好，可謂文武全才，又是很容易讓異性動心的；兆峰身高一米七五，身材挺拔瘦削，舉止文雅瀟灑，正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形象。雖然兆峰跟我們一樣，將來也會走向礦山，成為一名煤礦工人，但是兆峰的前途誰又能預料呢？況且，愛情又是那么神秘，令人難以捉摸，一個“緣”字誰又能解釋得清楚呢？
那時候我們每個月有十五元生活費，學校不發(fā)給我們，而是交到食堂里做成飯菜，所有學生都聚在食堂的大廳里吃飯。七八個人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一大盆菜，由小組長負責分菜，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很是熱鬧。我和兆峰鄰桌，而那小女生與我們隔了差不多有七八張桌子。自從了解了兆峰的愛情故事，我發(fā)現(xiàn)，每次聚餐時，他們兩個都會隔桌相望，眉目傳情。
兩年的技校生活轉(zhuǎn)眼結(jié)束了，同學們?yōu)I相別，各奔東西。離別之前，我沒有見到兆峰。
五
再次聽到兆峰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然而，聽到的竟是噩耗。
記得那一天，我正在礦上的餐廳里吃午飯，遇見了一位來自西水煤礦校友。離開技校日久，校友相見，感覺非常親切。我記得兆峰也是分到了西水煤礦，便興致勃勃地問起他的情況。那位校友面露驚訝神色，問我是否知道幾個月前發(fā)生在西水煤礦的火災(zāi)事故，我點點頭。那位校友便講起了兆峰，講起了那次井下礦難，我一下子驚呆了。原來，兆峰已經(jīng)在數(shù)月之前就永遠地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世界。由于距離遙遠，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對此竟然一無所知。當時我還沒有吃完飯，聽到這個消息后，心里難受的再也咽不下一口，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餐廳。
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我才對事情的經(jīng)過有了個大致了解。
發(fā)生礦難那天，正是礦上大檢修的日子。那天，兆峰跟隨幾個師傅下井，對一臺變壓器進行檢修。干完活之后，大家剛要喘口氣，卻發(fā)現(xiàn)變壓器里面有個很小的螺絲沒有擰上，這當然是不允許的。于是，大家又把已經(jīng)安裝好的變壓器重新拆開，而這時候變壓器已經(jīng)送了電。按照規(guī)定，應(yīng)該先停電再作業(yè)，帶電作業(yè)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是，既沒有人停電，也沒有人禁止。只是一個小小的螺絲，很快就能裝上，不會有什么問題發(fā)生的，所有人可能都是這么想的。然而，這個帶有僥幸心理的想法卻斷送了兆峰年輕的生命。那個小螺絲很快被安裝好了，正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一把扳手掉進了變壓器，災(zāi)難也在瞬間降臨，一聲巨響，火花四濺，變壓器里面的油隨即被引燃了，大火隨著爆炸聲四處蔓延。聽說當時兆峰正背靠著變壓器坐在地上，飛濺出來的油正落在他的身上。大火順著風勢走，現(xiàn)場頓時變成了一片火海，混亂中大家都四散逃命，誰也顧不了誰。聽說兆峰是順著風跑的，所以沒能逃出來。聽說逆風逃上來的人，身上的皮肉用手輕輕一碰就會往下掉。聽說兆峰臨死前正爬到一道緊閉的鐵門跟前，而那道鐵門已經(jīng)被大火燒得通紅。還聽說那一天正好是兆峰母親的生日，兆峰在前一天就為母親準備了生日禮物，家人已經(jīng)備好了酒菜，正盼著他早點下班回來。還聽說兆峰因為文才出眾，再過幾天就要調(diào)到礦上的工會工作了——————
然而，一場意外卻結(jié)束了兆峰年輕的生命。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同學兩年，朝夕相處，分別后盼望著相聚，誰曾想竟成永別。
在兆峰死后一個月，有一個女孩來到了兆峰的墓前，為他獻上了一束鮮花，流下了兩行清淚。
她，就是當年技校廣播站的那個小女生。
六
20xx年5月份，我們淄博礦務(wù)局技校84級電鉗1班全體同學聚會，分別二十年的老同學終于又坐在了一起，大家暢所欲言，其樂融融，一一把當年的同學細數(shù)一遍，絕大多數(shù)還在煤礦系統(tǒng)工作，有的擔任了領(lǐng)導，有的從事技術(shù)工作，有的當了教師，有的辭職下海做了老板。還有兩位同學已經(jīng)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班主任朱壽民老師在講話前提議：讓我們?nèi)w起立，為永遠離我們而去的同學默哀三分鐘。會場一下子變得野雀無聲，大家垂手而立，頭微微低下。
恍恍惚惚，兆峰仿佛就在我們之間，正凝神遐思，要賦詩一首。
七
我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稍微有些泛黃的紙張，不知不覺，淚水已經(jīng)濕了眼角。這首小詩是由兆峰親手寫在上面的，細察每一個字，筆畫遒勁，結(jié)構(gòu)巧妙，姿態(tài)飄逸，處處流瀉著一股生命的沖動，處處展示著一種青春的精彩。一段充滿活力的生命痕跡，竟然會在這里被悄悄地保存了下來。
我輕輕合上了留言簿，久久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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