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子香散文

　　我們家那，有一條江和一條河，江的名字叫嫩江，河的名字叫甘河。江的對面是碧綠的內(nèi)蒙古草原，河的對面是青翠的窟窿山。

　　在江和河的岸邊生長著野生的一簇簇的紫紅色的小花，人們叫它韃子香。

　　小時候，那個滿臉黝黑的弓肩駝背的小老頭，背一個黃布袋，頂著四月的寒風(fēng)，在北門外，聲音沙啞地沿街叫賣，“賣韃子香了，賣韃子香了＂。三毛錢一束的韃子香，插在盛滿清水的玻璃瓶子里，過不了幾天，它的根莖就發(fā)出白白細(xì)細(xì)的嫩芽。然后，突然有一天，它昂首怒放，一朵朵纖柔的，紫里透紅的小花，綴滿光禿禿的枝條上，伴隨著鐘聲的滴答滴答的鳴響，再冒出鮮綠的葉片，仿佛在告訴我們，春天來了，春天來了。

　　我像凍僵了，餓昏了的土撥鼠，龜縮在厚厚的雪屋里面，不敢出門，刀子般的寒風(fēng)會撕咬我的臉，雪泡煙泡會讓我認(rèn)不出回家的路。

　　韃子香謝了的時候，我終于鉆出了那間土屋，騎在門口土墻上那課老榆樹的樹杈上，像臺灣女作家林海音《城南舊事》中的小英子，誠惶誠恐的看著來來往往的陌生面孔，精確的閃回每一個片段。

　　這幾天，沒有看到老瘋子的俏麗身影，媽媽說，冬天的時候，老瘋子跳進(jìn)了村公所北面的大笨井淹死了。她父親每次打她的時候，都下死手，是不是朝鮮人都那么狠？冬天的井里，冰冷的水，她不冷嗎？老瘋子死了，我在夜里不再做夢，白天不敢出門的日子終于熬到了頭，那個兇惡的打自己病女兒的朝鮮老頭，從我家的對面悄悄搬走了。那只遺落在拉仗人群里的朝鮮白瓢鞋，時而，仍掛在我的腦海里，老瘋子一家就這樣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悄然的消失了。其實，美麗善良的老瘋子并沒有嚇唬我，只不過聽大人說她是瘋子，我才害怕。

　　榆樹發(fā)芽的時候，一陣細(xì)雨過后的彩虹明晃晃像一座彎彎的石橋架在天空的時候，一串串榆樹錢桂花般的爬滿枝椏，我們趟著雨水，垂涎三尺的用長木桿幫著鐮刀，切割榆樹的枝椏，翡翠般的榆樹錢，甜甜爽爽的.塞進(jìn)我們的嘴里。

　　黃昏時，我們用日本人遺棄銹跡斑斑的鋼盔，栓著繩子，埋在南北方向的土道上，北面黑河軍分區(qū)的士兵列隊走過的時候，藏在豬圈里的小伙伴們，淘氣的一拉，地上冒起塵煙，士兵們不敢聲張，怕亂了隊形，繼續(xù)向前走。

　　綽號老肥豬的徐詠春的弟弟得了麻疹，我也因粘了他家流動的空氣，出了水痘和麻疹。一生躲不過的一次劫難開始了。除了發(fā)高燒，就是惡心嘔吐，發(fā)汗的時候，媽媽把我按在被窩里，似乎要捂死我。墻上那兜子凍花紅，連一顆也吃不下去，等待病魔潰逃的時候，那兜子里的酸溜溜的花紅，竟早已溜進(jìn)貪婪的姐姐和哥哥的嘴里。一場大病，竟然，什么好吃的東西都沒有吃到。

　　房西頭的老遲頭，昨晚又抽風(fēng)了，人們使勁的按住他，就像按臺上案板的豬，狠狠的掐他的人中。北屋的老趙太太終于死了，暗紫色的棺木真的嚇人，棺材前面，擺著一碗小米飯，上面插著的三炷香火，散過來香香的氣味。棺材抬走的時候，居然還啪啦啪啦放了鞭炮，路口的中央燃燒著趙老太太枕過的枕頭。媽媽說，趙老太太整整活了一百零五歲。慈祥的荊姥三十歲守寡，累彎了腰，她的奶牛入了社，草屋前的三分菜地，系著西紅柿，辣椒和茄子的嫩苗，水蘿卜下來的時候，三分錢一把，洗的干干凈凈，紅紅綠綠用細(xì)繩扎在一起。荊姥鍋臺下那只老掉牙的風(fēng)匣，還在呼哧呼哧的響，灶坑里的牛糞沒有一點臭味，滿鍋的土豆燉白菜，把鍋貼玉米面大餅子，也滾上了咸淡。三個兒子靠脫坯蓋起的土屋，在炎熱的夏天一點點封頂，窗戶框上的白茬還裸露在那。對面屋孟老爺，依然背著手，在院子里晃來晃去，不時哼起一句京劇《沙家浜》里的唱詞，“刁德一，賊流氓……”堂屋里那張阿慶嫂的年畫，讓他的“大伯嫂”叫的格外親熱。每頓一碗的辣椒油，下飯開胃，讓人慘不忍睹。整天渾身哆嗦的孟姥姥仍然不停的哆嗦。抱養(yǎng)的侄兒小林脫了軍裝，不時地親熱著自己剛剛過門的媳婦。

　　爸爸今年夏天種了黃瓜，土地是二舅給的，眼看人家黃瓜架上的瓜秧爬了豌，而我家的地仍無聲息。當(dāng)兵出身的爸爸，挖了一鍬多深，散下了黃瓜籽，也許等我長大了，這里會長出黃瓜？漫長的冬天又來了，從北門江面上涌進(jìn)城里的江風(fēng)，仍然那么寒冷。昨天飄了一夜的雪，清早，門斗里的積雪，擋住了家門，煤煙嗆的我們一家昏昏沉沉，好心的鄰居小傅，給我們買來了幾個青蘿卜，媽媽說，吃蘿卜可以解出煤煙中毒的毒素。

　　辛苦了大半輩子的荊姥，小外孫子剛剛冒話，把京劇《智取威虎山》里的胡彪叫成胡椒，引來大伙的歡笑。小伙伴四倔子，沒干一件倔事，到小賣部買糖的時候，用的都是一分兩分五分的鋼蹦，何家小鋪帶著老花鏡的老大爺眼花，四倔子占了便宜，他的錢少糖塊多，我的錢多糖塊少，小時候靦腆面矮，不敢吱聲。那天，四倔子又氣了我，然后鉆進(jìn)家里不出來，他知道，我一旦抓住他，非打他半死，也許，過一會，我消氣的時候，我們又會站在冬天正午的屋檐下，同曬一縷暖陽。

　　鄰居小傅對象李季會叫我八連長，大人忙著批斗，我邋遢滿地吧，反正，我知道《智取威虎山》里面的八連長長得不好看。這兩天大名叫李水的刀腿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腿誰也不敢碰，骨頭像刀子一般，誰碰誰疼，他那兩個啪嘰戳子，換走了我許多畫本，關(guān)公和秦瓊的形象用紅色印泥印在紙殼子剪成的圓圓的啪嘰上，小伙伴們爭相搶著，看著，不愿撒手。

　　姐姐哥哥也不大管我，竟讓比他們大小的刀腿欺騙了我。畫本里的故事記不得許多，關(guān)公和秦瓊的影像也逐漸模糊。自從老瘋子死后，刀腿家的鄰居屋里的小孩，讓我半夜不敢睡覺，十幾歲的孩子還月科般大小，臉上長滿疥瘡，大人說那是近親結(jié)婚的結(jié)果。

　　四月風(fēng)刀子咬人的時候，賣韃子香的小老頭又出現(xiàn)在街口，遠(yuǎn)處不時傳來＂賣韃子香了，賣韃子香了＂的叫賣聲。小老頭的臉更黑更瘦，一雙渾濁的黑眼仁躲到厚厚的白霜里面去了，帽子上長長的狗毛好像被風(fēng)拔了去許多根，腳步又重又沉。那年，我家玻璃瓶子又開滿了紫里透紅的小花。我漸漸長大了，知道韃子香別名叫映山紅，“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fēng)，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這首電影《閃閃紅星》主題歌讓我不禁又想起了韃子香，想起那個皮膚黝黑的小老頭。

　　我家離開北門，在南門外的日子，我再也沒有看見賣韃子香的老人的身影。我四十歲的時候，荊姥還活著，只是他家的外孫子——小生子死了，北山銀行遭搶劫時，他和他的老主任一起給暴徒殺了，幸好小生子還沒有結(jié)婚。刀腿犯心臟病死的時候，山東口音的媳婦，一個勁的哭著叫著“我的水��！我不活了”，聽起來像“我的孫�。∥也换盍恕�。夢天湖洗浴開業(yè)的時候，他的開發(fā)項目的賬目還沒有整清，打小姐的費(fèi)用還是東挪西湊的，媳婦那渾濁的老淚，不知是真是假。四倔子也因北山那次特大交通事故離開了運(yùn)管站站長的崗位，帶著厚厚的贓款到廣西北海做寓公去了，不幸的是，他的唯一的愛女患上了紅斑狼瘡。老肥豬詠春一直在東市場販糧食，新買的奔馳A180風(fēng)尚款轎車，漆還烏黑錚亮著，糖尿病害得他整天的打胰島素，不過，他還是小時侯那么熱情，開朗，豁達(dá)。

　�。�夢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真的希冀有一天能見到賣韃子香的小老頭，以后的日子，我終于沒能尋覓到韃子香老人的身影。韃子香卻在我眼前盛開著，那情形那年月還有讓我揮之不去的童年。

　　＂春來花翁吆聲脆，挖盡寒江十指黑。一枝達(dá)香千滴淚，落入北門斗芳菲＂，紅艷艷的韃子香和那個皮膚黝黑的小老頭一直都青青澀澀的留在我心里，給我永遠(yuǎn)春天般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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