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目的地
相信對德語文學有一定了解和愛好的讀者們,對弗蘭茨·卡夫卡這個名字一定不會陌生。這位生于19世紀末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之父”。在他短暫的人生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至今仍在學術(shù)界里被孜孜不倦地探尋和闡釋的作品。他獨特怪誕的視角和簡潔調(diào)侃的寫作風格對20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主義,荒誕派等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卡夫卡眾多作品中最為人熟知的自然是那三部均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即《審判》,《美國》和《城堡》中《城堡》是最具有代表性,最能體現(xiàn)其創(chuàng)作風格和特色的作品。而小說里 “城堡”的象征意義一直以來也是學術(shù)界爭執(zhí)不休的焦點。在當初出版小說時,卡夫卡的生前摯友馬克思.布羅德就已然為城堡的象征意義定了調(diào)子,他認為城堡象征著神的恩典,K追求的是對絕對的對自我的救贖。以加繆為代表的存在主義派認為城堡表現(xiàn)的是荒誕世界的一種形式,主人公K也正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現(xiàn)代人的代表。他徒勞的努力正好反映了當代人孤獨的生存現(xiàn)狀。在馬克思主義學者本雅明的眼里,城堡是“父權(quán)”的同位語,是權(quán)力和官僚的象征。對于城堡的象征意義一個世紀來一直是眾口不一的,然而不管它到底代表著什么,通過對文章的閱讀,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從始至終K都竭盡腦汁想要靠近它。換一句講,它對K必然具有超常的吸引力。但是令人惋惜的是直到生命的終點K都沒能夠進入到這個他心之向往的地方。而小說全篇所描述的僅僅是他在村子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和不同人群打交道并不斷受挫和被排擠的在六天里發(fā)生的事情。在敘事速度上作者將一個精度濃縮的事情極力拉伸,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絕望,崩潰,壓抑的感覺,似乎這六天時間比一個世紀都還要長。有人說,卡夫卡的小說就是他的自傳,小說中的人物則是實踐性的自我。對于這點是不置可否的,至少作者生前對此從未有過明確的表態(tài)。但是不管是從主人公名字戲謔性的設(shè)定以及K和作者在人生經(jīng)歷上一些驚人的契合,都不難讓我們聯(lián)想到,K就是卡夫卡的影子或者換句話說作者在其創(chuàng)作時投射了大量的個人情感。而在這種創(chuàng)作的立意上,卡夫卡是矛盾的,是令人費解的。因為不光是在《城堡》里,在他的另一長篇小說《美國》里我們也讀到了相似的故事情節(jié)。(在《美國》里主人公卡爾,一個同樣迷茫無措,被周遭排擠的“異鄉(xiāng)人”在不見盡頭的路途上追尋美國夢。和K一樣,卡爾最后也未能成功實現(xiàn)夢想,到達美國。)因為眾所周知,這個羞怯,寡言,畏懼異性,生活在父親巨大陰影下的男人用盡他一生的時間都在尋找擺脫這個對他而言紛雜,沉重和壓抑的社會的鐐銬。在給奧斯卡的信中,他說自己好像成了穴居人。他寫道:“這樣一種生活天衣無縫地不斷向上高聳,高得用望遠鏡幾乎都看不到頂”。在這個陌生疏離的世界里是寫作給他活下去的動力和理由。是寫作給他帶來了日常生活無法滿足的象征性補償。對他而言,“寫作是一種祈禱形式”。日記里他寫道:“只有通過我的寫作我才停留在生命里”。對其而言,寫作是一種對社會進行反抗的方式,是作為在這個社會里弱小勢單,無枝可依的個體的庇護所,是逃離塵世的精神家園。然而正是在這個令他徜徉與世隔絕的小世界里,他卻一再選擇了走進人群,和社會對話這個他在現(xiàn)實社會里避之不及的話題。這樣重復的故事立意讓我們不由得審視這看似是在分裂人格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所蘊含的真正用意。是怎樣的心理促使了這種矛盾的創(chuàng)作動機?而通過這樣的立意他又在告訴我們,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告訴自己什么?帶著這樣的疑問,讓我們一同走進《城堡》尋找答案。 在小說的開始主人公K是以一個自稱是受聘于城堡的土地測量員的陌生人身份出現(xiàn),他拋妻棄子經(jīng)歷種種來到這個村莊。為了隨后的和城堡的所謂斗爭,K準備先在屬于城堡管轄范圍內(nèi)的村子里工作,他認為一份在村子里的工作可以了解到同樣隸屬城堡管轄的村民的所思所想并和他們打成一片以此來確保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 “只有作為鄉(xiāng)村工作人員,盡可能遠離城堡的老爺們,他才能夠在城堡里有所收貨。村里的那些人,他們還這樣對他疑神疑鬼,他們就會開始講話,如果他,雖沒成為他們的朋友,但已成為他們的同村人,而一旦他同蓋爾斯泰克或拉澤曼沒有什么區(qū)別——這一點必須很快做到,一切全取決于這 —— 那么條條道路一下子都會向他敞開!比欢c此同時K也深刻意識到要成為這個村子的一員,就會像其他村民一樣在城堡的管轄之下慢慢變得冷漠,順從,被奴隸化。“這周遭令人沮喪的氣氛,對于失望的習慣性接受,[......]然而這些都是他所懼怕的。” “他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強烈沖動,要結(jié)識一些人,可是每結(jié)識一個新人就會增添一分倦意!痹谶@種人際關(guān)系中人會最終失去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對于現(xiàn)狀,即城堡對他們所謂的殘暴的統(tǒng)治,也只有惟命是從。在K看來這種僵化被動的意識在這場戰(zhàn)斗中對他很不利的。所以他必須遠離這種關(guān)系,時刻保持獨立和自由。所以當他被他人拒絕時,他的反應(yīng)居然是:“[……] 聽到這些直率的話很高興,他行動更自在!倍喾串斔艿綗崆楹每偷陌图{巴斯的邀請時,卻表現(xiàn)得出奇的抗拒,“他寧愿在那兒過夜,也不遠在這里哪怕最舒適的.床上睡覺,”在他眼里巴納巴斯家的熱情是一種計謀的變相的偽裝:“這些表面上幫助他的人,他們不帶他進城堡,卻用騙人的小把戲把他帶到自己的家里來,有意無意得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做消耗他的精力的事”。 當然如何界定這種自由K認為也是很關(guān)鍵的,當自由被極端化了也同樣是危險的。例如當城堡作為一個權(quán)力機構(gòu)從未正面回應(yīng)過K的宣戰(zhàn),而是給予了他充分的自由任由他四處游蕩時,在K看來這種放任就會使他放松戒備并削弱他的斗志:“它們讓K,當人只是在村子內(nèi)部,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用這種方法嬌慣他,削弱他,在這里根本就排除任何斗爭,并從而把他置入非官方的,完全毫無頭緒的,陰暗的,異樣的生活中! 純粹的無拘無束的自由和塵世里的凡俗而復雜的人情交往作為兩個背道而馳的概念都是K向往的,他想要像其他人一樣融入進社會里過平凡的生活,卻為這種生活所帶來的磨滅個性和獨立判斷的影響所擾,但當他能夠真正意義上無拘無束地享受到自由時。“這是K覺得仿佛人們已經(jīng)切斷了和他的一切聯(lián)系,仿佛如今他的確比任何時候都更自由,可以在這平時不準他的地方等候,愿等多久就等多久 [……] 他同時也覺得仿佛沒有比這種自由,這種等候,這種不可侵犯更沒有意義,更沒有希望的了! 全篇小說K一直深受自由和束縛這兩個全然背道而馳卻盤根錯節(jié)的概念的困擾,這也正是阻礙他靠近城堡的真正原因,因為對K而言只有平衡好了兩者關(guān)系他才能夠真正開始他的斗爭,才能真正像其他村民一樣過正常的生活。所以他一直致力于對這種關(guān)系的梳理和對梳理背后的所謂真相的定義由此出發(fā),城堡作于一個被追逐的欲望的符號似乎又獲得了一種新的被闡釋的可能性。在這里它脫下了宗教的光環(huán),卸去了象征父權(quán)的桎梏。在這里它是對束縛和自由這兩者關(guān)系的完美實踐,是對真相的成功探尋和定義。然而顯而易見這種先定義再生活的先后順序是不符合邏輯的,而這種脫離實踐,超驗的對真相的探尋也是注定要失敗的。而在K眼中村民們所謂麻木,消極,不具思辨的心態(tài)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們無需了解所謂的“真相”,無需對事事都刨根問底追究原由,他們即出生起就心安理地接受社會的“饋贈”,對他們而言抑或根本就沒有真相,或者真相打出生時就流淌在他們的血液里,真相即在生活中。而這種能力是K不具備的。 和K一樣,卡夫卡作為一個和現(xiàn)實社會格格不入的“穴居人”無法獲得存在感和認同感?ǚ蚩ǖ囊簧荚诟缸雨P(guān)系,職業(yè)和婚姻問題所擾。他曾經(jīng)在日記里寫道:“這里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理解我!比欢蚄不一樣的,一直以來卡夫卡都清楚地意識到,先真相再生活的道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行不通。在專制的父親面前,他孤立無助,“在您面前,我失去了自信,而代之以無窮盡的罪惡感”。然而面對這面龐大的不斷細噬和挫傷他的陰影,他并未選擇過逃避,甚至是到最后的歲月,他仍然在期望著父親的認可。在保險公司的任職的日子里,讓他近距離地對世間的疾苦,窮人的無奈,官場的冷漠和虛偽。然而在這個濃縮了世間五味雜陳的方寸空間,他卻一呆就是十五年,且和同事們都相處愉快,并獲得了不錯的評價。而在情感的境遇里,對一個對自己的父母和姐妹都有病態(tài)恐懼的孤獨的殉道者來說,愛上一個人是近乎不可能的,他曾經(jīng)在日記里寫道:“純公式化的事情令人悚懼”。然而數(shù)次情感經(jīng)歷伴隨的訂婚雖都未能圓滿收場,但是卡夫卡似乎并未因此而絕望并止步于情感的世界。所以不管是作為兒子,公司職員,還是情感的伴侶,卡夫卡都深諳自己和世俗社會的契約關(guān)系以及自己在里面所需要扮演的角色。而伴隨在現(xiàn)實社會艱難前行唯一的安慰和補償便是寫作。同樣也正是這種帶著清醒痛楚,苦行僧似的社會參與也為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帶來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在充滿束縛和痛苦的社會里尋找自由,在自由的天地里和社會對話;用痛苦的現(xiàn)實為夢想的實現(xiàn)添磚加瓦,用對夢想的熱愛支撐在現(xiàn)實的艱難前行。盡管卡夫卡筆下的K最終倒在了尋找夢想的路上,而作為K的塑造者的卡夫卡卻通過這只筆抵達了他心中的“城堡”。 參考文獻: [1]安德烈.阿爾特,《卡夫卡傳》,張榮昌(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2年 [2]弗蘭茨·卡夫卡《卡夫卡書信選》,葉廷芳(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 [3]弗朗茨.卡夫卡《城堡》,張榮昌(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 [4]弗蘭茨·卡夫卡《致父親—天才卡夫卡成長的怕與愛》,張榮昌(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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