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是在酒桌上認識的。那天我到時,他已經在了,身邊坐著快要臨產的妻子,兩個人長得很有夫妻相。
酒桌上,他很鬧騰:張羅酒,大聲說話,跟朋友拼酒。他說自己新開的養(yǎng)豬場,說自己再有多少天就升格當爹啦,說他從前上學時的種種趣事。他說,他上學時愛打架,三五個人不在話下。他的妻悄悄拉他的衣角,說:“不怕人笑話!彼f:“笑話啥?誰年輕時還沒沖動過?”他夾了一口涼菜,邊嚼邊含混地對我說:“《焦點訪談》那兒也有我朋友,你有啥事,我?guī)湍懵?lián)系。”我微笑著拒絕:“我沒什么事要麻煩到《焦點訪談》!闭f完這些話,我便不再注意他,心里倒是對他有了幾分輕視:這人,一喝酒就愛吹牛。
酒席快散時,他要去洗手間,這時一個朋友站起來背起他。我看到他寬大的褲管空蕩蕩的,不禁愣了。問身邊的朋友怎么回事,朋友一臉錯愕:“半天了,你才看出來嗎?”
朋友說:“前些年造船廠苯中毒,咱們這兒出了個英雄,一個人救出五個人,就是他。”
他沒吹牛,他真的上過電視。那時,他在煙臺一家造船廠上班。他機靈肯干,又有著東北人的樸實勁兒,很得領導賞識?墒菦]多久,他就出事了。出事那天,他在船頂做電焊,船艙底下刷油漆的工友喊救命,他想都沒想就沖進苯嚴重超標的底艙。瘦小的他居然背出來五個工友,背最后一個時,他自己卻出不了船艙了。苯嚴重地損傷了他的肢體,在北京治了一年的病,最終他的雙腿成了“麻桿”。
這還不是最壞的事情。出事后,船廠把責任推給當時操作的工人,而他救的那五個人集體失蹤,女朋友也離他而去。家人把他接回到農場的小連隊,全連的人一起罵那些人狼心狗肺。
那年年底,他貧病交加。無奈之下,姐姐背著他四處奔走,打官司。借助媒體的力量,他贏了,得到二十多萬賠償金。
回到農場,他娶了現在的妻。朋友說,他嘗試著用那二十多萬元做點什么,不然怎么養(yǎng)家。聽到這里,我的心很酸,二十多萬元換一雙腿,就是二百萬元,我想也沒有人愿意換。
再次見到他時,仍是在酒桌上。這次是他回請大家,仍是那樣囂張地喝酒說話。第一杯酒他說:“恭喜我吧,昨天我當爹了。我家丫頭七斤三兩,牛吧。”大家都起哄著祝賀他,他笑得臉上紅彤彤的。
席間,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如果再有一次選擇,你還救那五個人嗎?”他放下筷子,說:“那時候,根本什么都來不及想,那是人命,能救一個是一個!蔽尹c點頭,說:“那些都是沒良心的人,五個人伸伸手幫幫你,哪至于你現在難到自己開養(yǎng)豬場。你恨他們嗎?”
他笑了,說:“這話看怎么說。說沒恨過是假的,但是人家當初也沒求著咱救不是?咱是自愿救人的,干啥非得讓人家報答呢?還有,恨別人,那得很大的勁兒呢,你看我這干巴樣,有那力氣,干點啥不好!
我把酒喝進去,胸口熱辣辣的。他說得沒錯,心把快樂當成了方向,便會容納很多東西,不把痛苦當成痛苦品嘗,生活就變成另外的樣子。哪怕吹吹牛,哪怕囂張地吃肉喝酒,又有什么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