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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爆炒米花
豐子愷：爆炒米花
樓窗外面“砰”的一響，好象放炮，又好象輪胎爆裂。推窗一望，原來是“爆炒米花”。
這東西我小時候似乎不曾見過，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這個名稱我也不敢確定，因為那人的叫聲中音樂的成分太多，字眼聽不清楚。問問別人，都說“爆炒米花吧”。然而爆而又炒，語法欠佳，恐非正確。但這姑且不論，總之，這是用高熱度把米粒放大的一種工作。這工作的工具是一個有柄的鐵球，一只炭爐，一只風(fēng)箱，一只麻袋和一張小凳。爆炒米花者把人家托他爆的米放進(jìn)鐵球里，密封起來，把鐵球架在炭爐上；然后坐在小凳上了，右手扯風(fēng)箱，左手握住鐵球的柄，把它搖動，使鐵球在炭爐上不絕地旋轉(zhuǎn)。旋到相當(dāng)?shù)臅r候，他把鐵球從炭爐上卸下，放進(jìn)麻袋里，然后啟封，——這時候發(fā)出“砰”的一響，同時米粒從鐵球中迸出，落在麻袋里，顆顆同黃豆一般大了！爆炒米花者就拿起麻袋來，把這些米花倒在請托者拿來的籃子里，然后向他收取若干報酬。請托者大都笑嘻嘻地看看籃子里黃豆一般大的米花，帶著孩子，拿著籃子回去了。這原是孩子們的閑食，是一種又滋養(yǎng)、又衛(wèi)生、又經(jīng)濟(jì)的閑食。
我家的勞動大姐主張不用米粒，而用年糕來托他爆。把水磨年糕切成小拇指大的片子放在太陽里曬干，然后拿去托他爆。爆出來的真好看：小拇指大的年糕片，都變得同十支香煙簏子一般大了！爆的時候加入些糖，吃起來略帶甜味，不但孩子們愛吃，大人們也都喜歡，因為它質(zhì)地很松，容易消化，多吃些也不會傷胃�！翱章】章 钡亟懒撕镁�，而實際上吃下去的不過小拇指大的一片年糕。
我吃的時候曾經(jīng)作如是想：倘使不爆，要人吃小拇指大的幾片硬年糕，恐怕不見得大家都要吃。因為硬年糕雖然營養(yǎng)豐富，但是質(zhì)地太致密，不容易嚼碎，不容易消化。只有胃健的人，消化力強(qiáng)大的人，例如每餐“斗米十肉”的古代人，才能吃硬年糕；普通人大都是沒有這胃口的吧。而同是這硬年糕，一經(jīng)爆過，一經(jīng)放松，普通人就也能吃，并且受吃，即使是胃弱的人也消化得了。這一爆的作用就在于此。
想到這里，恍然若有所感。似乎覺得這東西象征著另一種東西。我回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初作《緣緣堂隨筆》時的一件事。
《緣緣堂隨筆》結(jié)集成冊，在開明書店出版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辭去教師和編輯之職，從上海遷回故鄉(xiāng)石門灣，住在老屋后面的平屋里。我故鄉(xiāng)有一位前輩先生，姓楊名夢江，是我父親的好友，我兩三歲的時候，父親教我認(rèn)他為義父，我們就變成了親戚。我遷回故鄉(xiāng)的(www.lotusphilosophies.com)時候，我父親早已故世，但我常常同這位義父往來。他是前清秀才，詩書滿腹。有一次，我把新出版的《緣緣堂隨筆》送他一冊，請他指教。過了幾天他來看我，談到了這冊隨筆，我敬求批評。他對那時正在提倡的白話文向來抱反對態(tài)度，我料他的批評一定是否定的。果然，他起初就局部略微稱贊幾句，后來的結(jié)論說：“不過，這種文章，教我們做起來，每篇只要廿八個字——一首七絕；或者二十個字——一首五絕�！�
我初聽到這話，未能信受。繼而一想，覺得大有道理！古人作文，的確言簡意繁，辭約義豐，不象我們的白話文那么嚕里嚕蘇。回想古人的七絕和五絕，的確每首都可以作為一篇隨筆的題材。例如最周知的唐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兩個題材，倘使教我來表達(dá)，我得寫每篇兩三千字的兩篇抒情隨筆。“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薄伴L安買花者，一枝值萬錢；道旁有饑人，一錢不肯捐�！边@兩個題材，倘教我來表達(dá)，我也許要寫成——倘使我會寫的話——兩篇諷喻短篇小說呢！于是我佩服這位老前輩的話，表示衷心地接受批評。
三十年前這位老前輩對我說的話，我一直保存在心中，不料今天同窗外的“爆炒米花”相結(jié)合了，我想：原來我的隨筆都好比是爆過、放松過的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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