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貞:孤寂
駕車的車夫與隨行的漢子,留在山腳村落里,不愿上山。他們早就聽說秋冬之交,這山是颶風(fēng)的天下,當(dāng)?shù)厝斯芩小笆橙孙L(fēng)”,吃人不吐骨頭的。
旅路中,遇著他們,隨興做了伴。我本是意隨路走,不確走上哪兒暢懷、寄情,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見一個人一只牲口,只見忽隱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轍痕,有的是今歲的,有的約莫前朝了。他們算是半個游民,本鄉(xiāng)欠糧,年歲不好時,千里迢迢到異鄉(xiāng)討活兒做,賣點營生,看看一年將磬,開始往回走。他們的身上仍有一條紅塵絲線,系得緊緊的,總要帶點銀兩、時興吃食,回老鄉(xiāng)過年。不管那條紅絲在風(fēng)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們每到秋冬之交,就會被絲線牽引,回老家去團圓,一切吃苦都為了團圓。
這地方離他們二人的本鄉(xiāng)還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驛了。奇風(fēng)異俗也是他們說給我的,那鬼風(fēng)到底多凌厲、他們沒親身體驗過,傳說這么教,他們這么信。所以,雖然翻過這山是最輕省的路,他們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繞個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們臉上齊布那種死也不于的神情時,心里頭是艷羨與敬重的,一個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時,往往代表內(nèi)心里有一個比他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人藏著,他得為那人活得毫發(fā)不傷,他得去跟他團圓。
他們暫時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復(fù)腳力、我與他們訂了約,若回得來,兩天一夜后自會找上他們,若過了期限沒見到人,不用等了,盡管揣著干糧趕路去,把我那份吃了。這地方楓林甚老,千年百代沒人動它,吃了秋霜,一片紅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難怪村童少婦都土瘦。造化也戲人,美景總是布局在險崖上,仿佛,絕美里頭蘊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須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燙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沒嘗過鬼風(fēng)扼喉的滋味。我一條命飄泊在外,既無鄉(xiāng)可歸,也無飯說團圓,早是個活著的孤魂野鬼,行到此處,既然鬼風(fēng)中有紅楓,我焉有不去會合的道理。村子人,聽說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聽,或呵小兒不讓他們聽下文,仿佛我是個邪物。
歇一宿,寅時獨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嚕著。這時令,開天較遲,眼前身后皆是濃霧,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兒了.看來,這霧是鎖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對凡塵世間的依賴,要人孤瑩我地一無所靠,回復(fù)七竅未鑿的混沌、才把絕美盛到眼前。
風(fēng),果然愈來愈厲,起先如游魂,后來露了厲鬼本性。這山不算高拔,沒人來動,喬木各自據(jù)土為霸,仰不見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條英雄好漢齊聚梁山泊,群龍無首,全憑鬼風(fēng)作主。根性強悍的,不服風(fēng)的旨令,發(fā)動六軍出征,半空中廝殺甚烈:道行淺的,破立,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難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樹堅強,風(fēng)勢亂竄,凄厲刺耳,’若我此時松開抓住莽草的手,必定騰空,如一片落葉。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www.lotusphilosophies.com),是爬行的、沉默的、連吶喊的意念都滅了。人在世間的破碎中,卻常尖聲吶喊;可見人對世間終究有一份預(yù)先的信任,也認(rèn)為可以信任,所以遭難時的吶喊,乃在呼喚那份信任,控訴那份信任,希冀世間不要拋棄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與野獸、林樹、巖石無異,故噤聲。吶喊乃為了給另一個人聽,期望獲救,既然眾人皆與林、石無異、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頭僵冷的獸、一塊裂巖、一具英年壯漢的尸首,與一片枯葉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
魔風(fēng)稍歇,我快步轉(zhuǎn)上,往另一座峰前進,風(fēng)似乎回復(fù)游魂,不像適才欲將我五馬分尸;雖然仍有扯發(fā)裂衫之慮,因為歷了前者,反而覺得此時是微風(fēng)拂臉了;人常覺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為他還沒見識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綁在一棵千年大樹上,暫時與它合體,待轉(zhuǎn)身,面向山間空谷,奮力張眼,滿空紅潮,人世有多少生靈,這兒便有多少霜楓,自成空中海域,在風(fēng)的魔掌中,滾濤,怒舞。忽而如群龍飛天,又如六宮粉黛,一起飄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在我之前,誰殉于此;在我之后,誰將埋骨于此?獨自面對絕美,才明白,不是鬼風(fēng)食人,是絕美叫人刎頸。
而像我一樣,又拎著肉體凡胎回到世間的,便注走接受絕美詛咒,永遠(yuǎn)被孤寂纏身了.美,才是內(nèi)心最嚴(yán)重的相思病。
每當(dāng)行過春陽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總叫我偷偷抹淚,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紅潮的那片霜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