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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法律不足以慰藉心靈時
吳經(jīng)熊生于1899年3月28日,卒于1986年2月6日,享年八十有七。早年治律,得享聲名;中年皈依耶教,沉浸靈修;晚年授書,奔走于東西文化。其業(yè)其學其人,構成了二十世紀中國一宗饒堪回味的學術個案,透顯了法律、法學的一般品格及其在中國語境下的特殊呈現(xiàn)。本文截取吳氏盡棄法學轉(zhuǎn)皈靈修一節(jié),述其梗概,鋪陳背景,而以法律和法學的品格為線索,著力分析導致吳氏遁入耶門的原因,并由此伸展開來,探索所謂“中國的”法學與法學家的意味。
第一節(jié) 以孟德斯鳩自勵
整個二十世紀,代表中國文化人在國際上拋頭露面的,“我的朋友胡適之”先生堪稱第一人,盡管未必時時處處均為最佳人選。而就法學來看,海峽兩岸,偌大中華,億萬生靈,真在國際上混出點聲名的,撒手西歸后仍然有些回響的,實際上,唯吳經(jīng)熊先生一人而已。
“少年得志”這句話,最適合描述胡、吳二公。單就吳經(jīng)熊先生來看,結(jié)束放洋,“學成歸國”之際,不過二十出頭,而旋任東吳教授。也是1924 年,同樣“少年得意”,真正獲得博士學位的還有錢端升先生。錢先生1900年生人,小吳氏一歲,是年自哈佛回國任教清華。只不過執(zhí)棒杏壇,法學院當差,在吳氏人生只算是一段小小插曲,三度春秋而已;而在錢先生,“以教書為業(yè),也以教書為生”,① 前后逾二十八載,直至掛帥右派,不獲登壇。二十世紀初葉,老大中國輾轉(zhuǎn)折騰,百廢待興,求賢若渴,也是崇洋風氣最熾之時。這一批青年才俊沐浴歐風美雨,風華正茂,摩拳擦掌,指點江山,恰逢其時,可謂談笑封侯。奈何,未幾城頭換幟,花果飄零,風流星散,雨打風吹去。錢先生幾乎銷聲匿跡,幸老來轉(zhuǎn)福,“平反昭雪”,壽終正寢。吳先生于現(xiàn)實和心靈的煎熬里早以皈依上主作結(jié),更乘桴浮于海,最后落葉歸于寶島。1986年,先錢公三年,寧波吳氏德生公駕鶴登天。兩位法學先輩雖迭遭磨難,而均大難不死,得享高壽,見證了老大中國波瀾壯闊、貞下起元的二十世紀,實為同一時代諸多較為幸運的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
青年吳經(jīng)熊,可謂才高八斗,雄心萬丈。生于世紀之交,正是中華民族的多事之秋。懷家國憂憤,讀書人各思報效。早在負笈密執(zhí)安大學之時,吳經(jīng)熊像一般青年那樣,出于崇仰,馳書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霍姆斯,訂忘年交。此后更飛鴻馳往,酬唱交加,不亦樂乎。1924年4月5日,歸國前夕,在一封致霍姆斯大法官的信中,吳經(jīng)熊滿懷深情地預言:“本世紀將目睹世界上最古老國家的再生,一個中西聯(lián)姻的嬰兒的誕生,我將在這場光榮的運動中發(fā)揮自己的作用。”②
實際上,早在兩年前的一封信中,吳氏即已憧憬:
中國不但將步入一個法律的“文藝復興”——它將改變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而且在實現(xiàn)這一藍圖的過程中,我應當發(fā)揮孟德斯鳩式的作用。③
自期高遠,報效愿宏,實為明道救世、士志于道的一切舊知識分子新士大夫們的通性,而況身處那樣一個家國多難之秋。果然,返國后登堂開講,文論陸續(xù)刊行,一時間即在學界形成影響。那一手溫婉飄逸性靈靈的散文,非江南靈秀山水不能孕育,真是打遍“天下”。返國僅僅四年,英文論集《法學叢稿》(Juridical Essays and Studies)由商務印書館1928年刊行。中文論集《法律哲學研究》1933年由上海法學編譯社出版。法學界佳評甚眾,很有些“引用率”呢!而由于其不少作品曾以英文首先在美國面世,因而讀者中注意到“約翰·吳博士”這個“中國人”的,并包括了象施塔姆勒、龐德和卡多佐這樣的大師級人物。④ 當其時,治法學的中國學者獲聞于西方主流學界的,可能,唯王寵惠和吳經(jīng)熊而已。
第二節(jié) “兩個世界”中的真誠靈魂
但是,吳經(jīng)熊的法學生涯極為短暫,沒有也未能在自己的祖國發(fā)揮“孟德斯鳩式的作用”,正像王寵惠宦海浮游終生,于法學終無建樹!爸形髀(lián)姻的嬰兒”的分娩遭遇持續(xù)陣痛自不待言,當吳氏在不惑之年結(jié)束放浪生涯,皈依基督后,幾乎盡拋平生所學,與法學徹底分手,而演繹出近世中國法學史上的一樁名案。在其后的歲月里,吳經(jīng)熊翻譯圣經(jīng),研習教理,沉心歌詠,雖窮困而不棄,戰(zhàn)亂而不輟,一如自述,“按圣經(jīng)而生活,非靠圣經(jīng)來生活”。⑤其執(zhí)信之切,奉獻之誠,踐履之坦蕩,在無神論者看來,幾達走火入魔。⑥
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所為何來?意欲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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